汪精衛 : 《雙照樓詩詞稿》(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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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本書獻于中國讀書人士,而欲其蘇複本來理性情操,且欲惠諸慰藉與勉勵,以期開始個人生活之再發足、中國和平之新建設。此爲刊行本書者之企圖與願望矣。
序
兆銘作詩之旨,具見於小休集自序中。往歲曾仲鳴爲餘刊行詩集,已非餘所望;今者黑根祥作先生更爲譯之,則尤有非餘之所敢望者矣。
而黑根先生不惟譯之,且從而加以箋注,其爲之也至精且慎,餘雖未盡見其全稿,然每與黑根先生接談,知其屬筆之際,一字不苟,前此刊行之《小休集》有數位訛誤,未及校正,黑根先生亦爲一一指而出之,其審慎有如此者。
《小休集》後,續有所作,未及刊行,亦倂以付之黑根先生矣。嗟夫!數十年來,對於國事有志未逮,洵所謂“平生濟時意,枵落無所成”者,區區此篇,更何足勞齒頰,毋亦所謂留以爲三五朋好偶然談笑之資而已耳。
庚辰暮秋
汪兆銘 謹識
小休集序
《詩》雲:“ 民亦勞止,汔可小休。” 旨哉斯言!人生不能無勞,勞不能無息,長勞而暫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樂也。而吾詩適成於此時,故吾詩非能曲盡萬物之情,如禹鼎之無所不象,溫犀之無所不照也,特如農夫樵子偶然釋耒弛擔,相與坐道旁樹陰下,微吟短嘯以忘勞苦於須臾耳。因即以 “ 小休 ” 名吾集雲。
汪兆銘精衛自序
小休集卷上
重九遊西石岩(岩在廣東樂昌縣城西北)
笑將遠響答清吟,葉在欹巾酒在襟。
天淡雲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沈。
茱萸棖觸思親感,碑版勾留考古心。
咫尺名山時入夢,偶逢佳節得登臨。
此十四歲時所作
棖:音成,觸動。
被逮口占(以下民國紀元前二年北京獄中所作)
啣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
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 啣:同“銜”。
姹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
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雜詩
忘卻形骸累,靈台自曠然。狷懷得狂趣,新理出陳編。
霜鬢侵何易,冰心抱自堅。舉頭成一笑,雲淨月華妍。
獄中雜感
西風庭院夜深沈,徹耳秋聲感不禁。伏櫪驊騮千里志,經霜喬木百年心。
南冠未改支離態,畫角中含激楚音。多謝青燐慰岑寂,殘宵猶自伴孤吟。
煤山雲樹總淒然,荊棘銅駝幾變遷。行去已無干淨土,憂來徒喚奈何天。
瞻烏不盡林宗恨,賦鵩知傷賈傅年。一死心期殊未了,此頭須向國門懸。
有感
憂來如病亦綿綿,一讀黃書一泫然。瓜蔓已都無可摘,豆箕何苦更相煎。
笳中霜月淒無色,畫裏江城黯自憐。莫向燕台回首望,荊榛零落帶寒煙。
詠楊椒山先生手所植榆樹
樹猶如此況生平,動我蒼茫思古情。千里不堪聞路哭,一鳴豈爲令人驚。
疏陰落落無蟠節,枯葉蕭蕭有恨聲。寥寂階前坐相對,南枝留得夕陽明。
附記 椒山先生以劾嚴嵩下獄,就義之歲手所植榆樹適活,數百年來無敢毀之者。相傳有神怪,殆有心人藉此以存甘棠之愛也。余所居獄室門前正對此樹,朝夕相接。民國六年重遊北京,獄舍已剗爲平地,惟此樹巋然獨存。 剗:音産,鏟。
中夜不寐偶成
飄然禦風遊名山,吐噏嵐翠陵孱顔。又隨明月墮東海,吹噓綠水生波瀾。
海山蒼蒼自千古,我於其間歌且舞。醒來倚枕尚茫然,不識此身在何處。
三更秋蟲聲在壁,泣露欷風自啾唧。群鼾相和如吹竽,斷魂欲啼淒複咽。
舊遊如夢亦迢迢,半灺寒燈影自搖。西風羸馬燕台暗,細雨危檣瘴海遙。
噏:同“吸”。
秋夜 ©
落葉空庭夜籟微,故人夢裏兩依依。風蕭易水今猶昨,魂度楓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雖不愧,擘山無路欲何歸。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
此詩由獄卒轉輾傳遞至冰如手中,冰如持歸與展堂等讀之。伯先每讀一過,輒激昂不已。然伯先今已死矣,附記於此,以誌腹痛。
夢中作
朅來荒島上,極目海天明。心與孤帆遠,身如一棹輕。
浪花分日影,石筍咽湍聲。漠漠平煙外,翛然白鷺橫。
朅:音怯,句首助詞。 翛:音蕭。翛然:無拘束、超脫貌。
大雪
凍雲沈沈作天幕,直令萬象沈寥廓。朝來開戶忽大叫,瓊樓玉宇來相照。曇空自漠漠,四野何茫茫。飄如扁舟淩滄浪,銀濤萬頃搖光芒。又如花時歸故鄉,玉田藹藹素馨香。六花霏霏已奇絕,絢以朝霞助明滅。千里一白無纖塵,欲與冰壺爭皎潔。王母瓊漿真可咽,謝公屐齒應知惜。如何棄置道路隅,遂令泥土同狼藉。籲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爾而繁滋。
見梅花折枝
家在嶺之南,見梅不見雪。時將皴玉姿,虛擬飛瓊色。只今雪窖中,卻斷梅消息。忽逢一枝斜,相對歎奇絕。乃知雨雪來,端爲梅花設。煙塵一掃淨,皎皎出寒潔。清輝妙相映,秀色如可掇。香隨心共澹,影與神俱寂。藹藹含春和,稜稜見秋烈。
俠士蘊沖抱,美人負奇節。孤根竟何處,念此殘枝折。忽憶珠江頭,花時踏寒月。
寒夜背誦古詩,至“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美其詞意,爲進一解
止水既無滓,流水亦無頗。渟爲百尺潭,蕩爲千層波。
娟娟月自永,習習風微和。泠然識此意,欲和滄浪歌。
見人析車輪爲薪,爲作此歌
年年顛蹶南山路,不向崎嶇歎勞苦。只今困頓塵埃間,倔強依然耐刀斧。輪兮輪兮生非徂徠新甫之良材,莫辭一旦爲寒灰。君看擲向紅爐中,火光如血搖熊熊。待得蒸騰薦新稻,要使蒼生同一飽。
除夕
今夕複何夕,圜扉萬籟沈。孤懷戀殘臘,幽思發微吟。
積雪均夷險,危松定古今。春陽明日至,不改歲寒心。
悠悠一年事,歷歷上心頭。成敗亦何恨,人天無限憂。
河山餘磊塊,風雨滌牢愁。自有千秋意,韶華付水流。
獄簷偶見新綠口占
初日枝頭露尚涵,春光如酒亦醰醰。青山綠水知何似?愁絕風前鄭所南。
醰醰:音潭潭,酒醇濃。
晚眺
斜陽如胭脂,林木盡渲染。秀色自天然,桃李失其豔。白雲亦融洽,娟娟作霞片。晴空淨如拭,著此三兩點。春光如故人,醇醪醉深淺。感此太和心,臨風相繾綣。
春晚
向晚微風和,斜月明天邊。流雲受餘豔,漾作晴霞妍。
長空舒霽碧,光景涵清鮮。感此春氣好,閑階自流連。
衆鳥相往還,飛鳴時翩翩。如何我與君,離思徒纏綿。相去不咫尺,邈如隔雲煙。娟娟明月影,故故向人圓。何當若流星,一閃至君前。
獄中聞溫生才刺孚琦事
血鍾英響滿天涯,不數當年博浪沙。石虎果然能沒羽,城狐知否悔磨牙。
須銜劍底情何暇,犀照磯頭語豈誇。長記越台春欲暮,女牆紅遍木棉花。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之役,餘在北京獄中,偶聞獄卒道一二,未能詳也,詩以寄感
欲將詩思亂閑愁,卻惹茫茫感不收。九死形骸慚放浪,十年師友負綢繆。
殘燈難續寒更夢,歸雁空隨欲斷眸。最是月明鄰笛起,伶俜吟影淡於秋。
珠江難覓一雙魚,永夜愁人慘不舒。南浦離懷雖易遣,楓林噩夢漫全虛。
鵑魂若化知何處,馬革能酬愧不如。淒絕昨宵燈影裏,故人顔色漸模糊。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之役,餘在北京獄中聞展堂死事,爲詩哭之,才成三首,複聞展堂未死,遂輟作
馬革平生志,君今幸已酬。卻憐二人血,不作一時流。
忽忽餘生恨,茫茫死後憂。難禁十年事,潮上寸心頭。
落落初相見,無言意已移。弦韋常互佩,膠漆不曾離。
杜鑱朝攜處,韓檠夜對時。歲寒樂相共,情意勝連枝。
日日中原事,傷心不忍聞。賦懷徒落落,過眼總紛紛。
蝙蝠悲名士,蜉蝣歎合群。故園記同眺,愁絕萬重雲。
感懷
士爲天下生,亦爲天下死。方其未死時,怦怦終不已。宵來魂躍躍,一騖三萬里。山川如我憶,相見各含睇。願言發清音,一爲洗塵耳。醒來思如何,斜月淡如水。
騖:音霧,迅速。
述懷
形骸有死生,性情有哀樂。此生何所爲,此情何所讬。嗟餘幼孤露,學殖苦磽確。蓼莪懷辛酸,菜根甘澹泊。心欲依墳塋,身欲棲岩壑。憂患來薄人,其勢疾如撲。一朝出門去,萬里驚寥落。感時積磊塊,頓欲忘疏略。鋒鋩未淬厲,持以試盤錯。蒼茫越關山,暮色照行橐。瘴雨黯蠻荒,寒雲蔽窮朔。山川氣悽愴,華采亦銷鑠。愀然不敢顧,俯仰有餘怍。遂令新亭淚,一灑已千斛。回頭望故鄉,中情自惕若。尚憶牽衣時,謬把歸期約。蕭條庭前樹,上有慈烏啄。孤姪繈褓中,視我眸灼灼。兒乎其已喻,使我心如斫。沈沈此一別,剩有夢魂噩。哀哉衆生病,欲救無良藥。歌哭亦徒爾,搔爬苦不著。針砭不見血,痿痺何由作。驅車易水傍,嗚咽聲如昨。漸離不可見,燕市成荒寞。悲風天際來,驚塵暗城郭。萬象刺心目,痛苦甚炮烙。恨如九鼎壓,命似一毛擢。大椎飛博浪,比戶十日索。初心雖不遂,死所亦已獲。此時神明靜,蕭然臨湯鑊。九死誠不辭,所失但軀殼。悠悠檻穽中,師友嗟已邈。我書如我師,對越凜矩矱。昨夜我師言,孺子頗不惡。但有一事劣,昧昧無由覺。如何習靜久,輒爾心躍躍。有如寒潭深,潛虯自騰轢。又如秋飈動,鷙鳥聳以愕。百感紛相乘,至道終隔膜。悚息聞師言,愧汗駭如濯。平生慕慷慨,養氣殊未學。哀樂過劇烈,精氣潛摧剝。餘生何足論,魂魄亦已弱。痌瘝耿在抱,涵泳歸沖漠。琅琅讀西銘,清響動寥廓。
磽:音敲,1.土地貧瘠2.堅硬3.薄(不豐厚);“確” 字亦有此三種意義。
痺:同“痹”。 穽:音井,1.地牢2.陷阱3.圈套。
矱:音約,尺度。 轢:音力,1.滾,壓2.欺淩3.越,超過。
痌:音通,同“恫”,痛。 瘝:音官,病患,疾苦。
獄卒持山水便面索題
西風無地著蘭根,未讀黃書已斷魂。細雨瀟瀟夢何處,江東雲樹擁孤村。
登鼓山(以下民國元年)
登山如登雲,盤紆千仞上。寥寥萬松陰,惟聽疏蟬響。
太平山聽瀑布(山在南洋馬來半島)
山徑無人燕自鳴,椰陰瑟瑟弄新晴。隔林遙聽潺湲起,猶作宵來風雨聲。
泠然清籟在幽深,如見畸人萬古心。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風惠我伯牙琴。
雙峽如花帶雨開,臨流顧影自徘徊。幾疑天上銀河水,來作人間玉鏡臺。
一片淪漪不可收,和煙和雨總無愁。何當化作岩中石,一任清泉自在流。
印度洋舟中
低首空濛裏,心隨流水喧。此生原不樂,未死敢雲煩。
淒斷關河影,蕭條羈旅魂。孤蓬秋雨戰,詩思倩誰溫?
燈影殘宵靜,濤聲挾雨來。風塵隨處是,懷抱幾時開。
肱已慚三折,腸徒劇九迴。勞薪如可爇,未敢惜寒灰。
舟泊錫蘭島,至古寺觀臥佛,憩寺前大樹下,導者雲此樹已二千年,佛曾坐其下說法
寺前有奇樹,婆娑二千年。枝條方秀髮,馨香因風傳。我來坐其下,久久已忘言。梵唄來空壇,其聲柔以綿。感此傷我心,哀吟滿山川。回頭問臥佛,爾乃能安眠?問佛佛不應,自問亦茫然。荒山曠無人,玄雲渺無邊。嗒然俯潭影,輕陰蕩清圓。
曉煙(以下民國三年)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朝來別有空濛意,只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記得江南煙雨裏,小姑鬟影落春瀾。
晚眺
綿綿遠樹低,渺渺長河直。新月受餘霞,流光如琥珀。
蕭瑟郊原蘆荻風,予懷渺渺淡煙中。斜陽入地無消息,惟見餘霞一抹紅。
歐戰既起,避兵法國東北之閬鄉。時已秋深,益以亂離,景物蕭瑟。出門偶得長句
修竹三竿小閣前,平臺一角屋西偏。園荒知爲耰鋤棄,地僻應無烽火傳。
宿霧初陽涼似月,迴風斜雨蕩如煙。秋來未便悲搖落,卻爲黃花一悵然。
耰:音憂,一種農具,形如榔頭,用於擊碎土塊,平整土地。
下帷長日未窺園,偶趁秋晴出郭門。風景不殊空太息,江山如此更何言。
殘陽在地林鴉亂,廢壘無人野兔尊。欲上危樓還卻步,怕將病眼望中原。
紅葉
不成絢爛只蕭疏,攜酒相看醉欲扶。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紅到野人廬。
無定河邊日已昏,西風刀翦更銷魂。丹楓不是尋常色,半是啼痕半血痕。
再賦紅葉
澹秋顔色勝穠春,卻爲飄零暗愴神。風妒霜憐兩無謂,不辭泛菊慰靈均。
三賦紅葉
剗地西風萬木殘,滋蘭樹蕙悔無端。楓林不是湘妃竹,誰染啼痕點點斑?
四賦紅葉
疏林亦有斜陽意,都爲將殘分外妍。留得娟娟好顔色,不辭岑寂晚風前。
坐雨
荒原遠樹欲浮天,黃葉聲中意渺然。爲問閑愁何處去,西風吹雨已如煙。 '
譯佛老里昂寓言詩一首
東風和且平,衆木繁其枝。夜來有微雨,初日還遲遲。在此春光中,不樂將何爲?東顧有牧場,碧草生離離。一羊蹶而趨,一犬還相隨。宛然兄若妹,情好相依依。阿妹今不歡,流淚如綆糜。嗚咽語阿兄,吾生其何之。我聞造物者,用意無偏私。跂行與喙息,所適惟其宜。如何兄與我,長日爲人覉。阿兄啖餘糧,辛勤守房帷。晝防暴客至,夕畏穿窬窺。小變起不虞,生死還相持。何以報忠貞,惟有鞭與笞?主人有嬌子,蹴踏供娛嬉。慴伏敢枝梧,中慚語阿誰。至今撫瘡痏,毛血猶參差。阿兄既不辰,阿妹尤童癡。撏我膚中毛,織彼篝中衣。奪我懷中乳,哺彼褓中兒。可憐曳行田,撾策來無時。雨淋與日炙,狼藉成枯骴。曉行庖廚下,碧血驚淋漓。群饕口流沫,談笑酬號嘶。伯叔與諸姑,赫然在盤彜。死睫不敢看,驚趺不能移。投地有餘骨,封狼朵其頤。孤墳在何許,溝水流殘脂。生也爲人奴,死也爲人犧。皇皇此一息,命矣其何辭!阿兄聞妹言,憮然止其哭:弱者未雲禍,強者未雲福。與其作刀俎,毋寧爲魚肉。 慴:音懾,恐懼。 骴:音呲,鳥獸殘骨。
佛氏此詩,天下之自命爲強者皆當愧死。顧吾以爲弱肉強食,強者固有罪矣,即弱者亦不爲無罪。罪惡之所以存於天地,以有施者即有受者也。苟無受者,將于何施?是又願天下之自承爲弱者一思之也。 iS
(都朗有一山羊,記述一小山羊遇一狼,自分必死,然與之惡鬥至力盡始已。文甚奇妙,而用意可與此詩相發明,暇日當更譯之。――此段見於曾仲鳴本)
自都魯司赴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
十年相約共燈光,一夜西風雁斷行。片語臨歧君記取,願將剛膽壓柔腸。
六月與冰如同舟自上海至香港,冰如上陸自九龍遵廣九鐵道赴廣州歸甯,余仍以原舟南行,舟中爲詩寄之(以下四年)
悵望孤煙嫋驛樓,零丁我亦泛扁舟。天涯不用遙相問,一樣輪聲一樣愁。
一去匆匆太可憐,只餘巾影淡於煙。風帆終是無情物,人自回頭舟自前。
沈沈清夜欲生寒,倚遍迴闌意未安。遙想簷花燈影裏,正攜小妹話團圞。
難得抛書一晌眠,夢回燈蕊向人妍。此時情況誰知得?依舊濤聲夜拍船。
鴉爾加松海濱作(以下五年)
朝行松林中,初陽含芬芳。晚行松林中,新月生清涼。林外何所有?白沙浩如霜。沙外何所見?海水青茫茫。遙山三兩重,淡如紙屏張。明帆四五片,輕若沙鷗翔。海風以時來,松籟因之揚。和我讀書聲,空穀生琅琅。藉此碧苔茵,如在白雲鄉。清遊不可負,哦詩慚孟光。
六年一月自法國度海至英國,複度北海,曆挪威、芬蘭至俄國京城彼得格勒,始由西伯利亞鐵道歸國。時歐戰方亟,耳目所接皆征人愁苦之聲色。書一絕句寄冰如(以下六年)
野帳冰風冷鬢須,鄜州明月又何如?天涯我亦仳離者,莫話深愁且讀書。
西伯利亞道中寄冰如
我如飛雪飄無定,君似梅花冷不禁。回首時晴深院裏,滿裾疏影伴清吟。
遊昌平陵
昌平園寢鬱參差,想見塵清漠北時。地老天荒終有恨,山環水抱亦無奇。
銅駝魏闕蕪仍沒,石馬昭陵汗已滋。索與虯松同醉倒,不須惆悵讀碑辭。
長陵殿前有一松偃地上,俗稱之曰“臥龍松”,旁植一碑,清乾隆間制,具道愛護勝朝陵寢之意。
廣州感事
獵獵旌旗控上游,越王台榭只荒邱。一枝漫向鷦鷯借,三窟誰爲狡兔謀。
節度義兒良有幸,相公曲子定無愁。過江名士多於鯽,只恐新亭淚不收。
十二月二十八日雙照樓即事
雙照樓頭月色新,清輝如慶比肩人。梅花雪點溫詩句,疏影橫斜又滿身。
舟出吳淞口作(以下七年)
燈影柁樓起夕陰,早秋涼氣感人心。愁生庾信江南賦,意遠成連海上琴。
明月不來天寂寂,繁霜初下夜沈沈。塊然亦自成清夢,三兩疏星落我襟。
冰如薄遊北京,書此寄之
坐擁書城慰寂寥,吹窗忽聽雨瀟瀟。遙知空闊煙波裏,孤棹方隨上下潮。
彩筆飛來一朵雲,最深情語最溫文。燈前兒女依依甚,笑頰微渦恰似君。
北道風塵久未經,愁心時逐短長亭。歸來攜得西山秀,螺髻蛾眉別樣青。
展堂養屙江之島,餘往省之,留十日歸。舟中寄以此詩
平原秋氣正漫漫,步上河梁欲別難。彈指光陰彌可戀,積胸磊塊未能歡。
巢成苦被飛鴞妒,露重遙知落雁寒。久立櫓聲帆影裏,不辭吹浪濕衣單。
太平洋舟中玩月。達爾文嘗雲月自地體脫卸而出,其所留之窪痕即今之太平洋也。戲以此意搆爲長句
地球一角忽飛去,留得茫茫海水平。卻化月華臨夜靜,頓令波影爲秋清。
單衣涼露盈盈在,短鬢微風渢渢生。斗轉參橫仍不寐,要看霞采半天明。
渢渢:1.音凡凡,象聲詞,形容婉轉悠揚之樂歌。2.音逢逢,象聲詞,宏大的聲音。
重九日謁五姊墓
倉猝別吾姊,從茲生死殊。風塵久憔悴,魂夢屢驚呼。
荷鍤憂仍大,聞砧淚易枯。斜陽趣歸去,回首斷墳孤。
自上海放舟,橫太平洋經美國赴法國,舟中感賦(以下八年)
一襟海氣暈成冰,天宇沈沈叩不譍。缺月因風如欲墜,疏星在水忽生稜。
聞歌自愧隅常向,讀史微嫌淚易凝。故國未須回首望,小舟深入浪千層。
譍:同“應”。
舟中曉望
朝霞微紫遠天藍,初日融波色最酣。正是暮春三月裏,鶯飛草長憶江南。
舟次檀香山書寄冰如
烏篷十日風兼雨,初見春波日影融。家在微茫蒼靄外,舟行窈窕綠灣中。
鸞飄鳳泊年年事,水秀山明處處同。雙照樓中人底似?莫教惆悵首飛蓬。
春日偶成
孤筇隨所之,窈窕至林穀。泉聲流不斷,悽愴動心曲。山徑隱薜蘿,攀陟氣才屬。微生寄片石,千里集吾目。初陽被綠草,天氣清且淑。繁花何茫茫,紅紫自成簇。飛鳥既睍睆,遊人亦雝穆。大塊富文藻,當春更蕃沃。勢如決巨浸,萬物盡淹覆。奇愁定何物,百計不可逐。惘惘情未甘,靡靡行已足。欲語苦口噤,微風振林木。
睍睆:音限晚,鳥色美好貌或鳴聲清圓。 雝:同“雍”。
比那蓮山雜詩
比那蓮山在法國南部,與西班牙接壤。冰如嘗以暑假一攬其勝,歸國後時時爲餘言之。八年夏,重至法國,因與方、曾兩家姊妹弟甥往遊,足迹所及皆冰如舊經行地也,得詩數首以寄冰如。
山中即事
沈沈萬山中,泉聲鳴不已。心逐野雲飛,忽又墜溪水。山坳聚林木,衆綠光薿薿。纖草織平茵,小花間藍紫。怡然相坐語,間亦恣遊戲。小妹捉蚱蜢,荊棘創其指。一笑釋自由,驚飛側雙翅。 薿:音擬,薿薿,茂盛貌。
遠山
遠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顧。被曳蔚藍衫,嬾裝美無度。白雲爲之帶,有若束縑素。低鬟俯明鏡,一水澹無語。有時細雨過,輕渦生幾許。有時映新月,娟娟作眉嫵。我聞山林神,其名曰蘭撫。誰能傳妙筆,以匹洛神賦。
西班牙橋上觀瀑
翠岩碧嶂相周遮,遠看瀑勢如長蛇。下馳嶔奇犖確之峻阪,又若以風爲馬雲爲車。蒼崖崩摧大壑裂,峭壁削成愁嶄絕。惟餘怪石鬱嵯峨,錯落水中猶杌隉。石齒咽波波不定,沸白渟藍紛複整。浪花蹴起入長空,散作四山煙雨影。輕煙細雨微濛中,熚然受日橫長虹。行人拍手眼生纈,餘光反映松林紅。據石臨流自欹側,斷橋小樹如相識。瀼瀼零露洗肺肝,淅淅微寒生鬢髮。由來泉水在山清,莽莽人間盡不平。風雷萬古無停歇,和我中宵悲嘯聲。
嶔:音侵,山勢高峻。 熚:音畢,1.火貌 2.象聲詞。 瀼瀼:音穰穰,盛貌。
曉行山中書所見寄冰如
初陽在翠壁,爛熳不可明。熠熠朝露晞,依依白雲晴。積雪冒遙岑,靉靆生光明。煙光澹欲盡,山夢如初醒。綠葉紛葳蕤,爗然發其瑩。幽花與長松,一一生奇馨。行行至水源,屏峰入眉青。石筍咽流泉,涼風自泠泠。頹岩有嘉樹,虧蔽若危亭。塊然倚之坐,睍睆聞流鶯。遐思素心人,莓苔屐曾經。作詩道相念,歌罷心怦怦。
睍睆:音限晚,鳥色美好貌或鳴聲清圓。 爗:同“曄”。
題蘖莊圖卷
儒家重飾終,墨子論薄葬。事人與明鬼,於義各有當。
儒者言事人,故以死爲人生最痛之事,其喪禮隨以重;墨者言明鬼,則體魄非所深戀,故主薄葬:皆其學說根據使然也。
杯棬與手澤,惓惓不能忘。所以鼎湖人,涕淚收弓裳。
口手之澤猶不忍棄,況父母之遺體乎?此孟子所以謂:孝子仁人之葬其親,必有道也。
棬:音quān,屈木製成的盂。 惓惓:音拳拳,忠謹,懇切。
漢文恭儉主,石槨生汍瀾。達哉張釋之,妙喻錮南山。 汍:音完,汍瀾,泣貌。
景純詠遊仙,意欲翔寥廓。如何著葬書,所志在糟粕。
葬親爲仁人孝子所不能免。然死不欲朽,其用心已可笑;而堪輿家言,則直陷於罪戾矣!景純猶不免,蓋此風至魏晉而始盛也。
蘖莊山水好,此意真綿綿。佇看松與竹,一一長風煙。
蘖莊主人辟數弓之地以爲墳園,舉族葬於斯,既不多奪生人耕植之地,又擺脫一切堪輿家言,且其地山川映帶,松竹蔚然,風景宜人。以圖卷索題,餘喜其有改良社會風俗之志,故爲題詩數首如右。
鄧尉山探梅口占(以下九年)
林外春山斷複延,泮冰池水乍涓涓。田家籬落欹疏處,一樹紅梅分外妍。
湖光如雪靜無聲,掩映梅花更有情。山路紆回行不盡,冷吟才了暗香生。
林子超葬陳子范於西湖之孤山,詩以記之
民國二年春,江色朝入檻。我從張靜江,初識陳子範。容貌既溫粹,風神亦夷澹。于中鬱奇氣,如山不可撼。落落語不煩,沈沈心已感。至今寤寐間,光采猶未減。嗚呼夜漫漫,衆生同黯黮。束身作大炬,燭破群鬼膽。勞薪忽已爇,驚淚不能斬。故人有林君,收骨入深坎。秋墳郁相望,楊花白如 。下車苦腹痛,絮酒致煩憯。
黮:音憚,不明貌。 憯:音慘,慘痛,憂傷。
遊莫干山 )
初看山腳斜陽黃,漸聞涼風颯颯鳴高岡。炊煙漸上雲漸合,頓使山無遠近皆蒼茫。夜上峰頭天已黑,缺月疏星氣蕭瑟。寥天忽跳赬虯珠,斑駁林巒半蒼赤。披衣起立明霞中,朝氣撲面生沖融。群山起伏何止千萬曡,修竹掩映何止千萬叢。沈沈黝色黯雲壑,瑟瑟清影明嵐峰。泉流澗中鳴不斷,其聲欲與風葉同琤瑽。平生愛竹已成癖,三竿兩竿青亦得。只今身已入山深,雖白雲鄉不此易。流長不洗孫楚耳,峰青不蠟阮孚屐。一角茅簷對遠山,此心清似長天色。
赬:音瞠,淺紅色。 曡:同“疊”,即疊。
廬山雜詩
廬山之美,未易以言語形容也。蘇子瞻入廬山不欲作詩,良非無故。然子瞻終不能不作,殆所謂情不自禁者歟!余九年夏入廬山,感懷世事,郁伊寡歡,然山色水聲接於耳目,亦得暫開懷抱。所爲詩悲愉雜陳,稱心而出,蓋非以寫廬山,特以寫廬山中之一我而已。廬山有知,當不患其唐突耳。 e
曉起 ©
空山朝氣來撲人,清似初秋藹似春。殘月曙星相映處,瓊樓終古不生塵。
佛手岩飲泉水
岩葉因風響碧廊,秋花絡石意深長。自慚肝肺無由熱,尚爲冰泉進一觴。
水石月下
曡巘沈沈冷翠生,樛枝危石勢相縈。此心靜似山頭月,來聽清泉落澗聲。
曡:同“疊”,即疊。 樛:音居,樹木向下彎曲。
登天池山尋王陽明先生刻石詩,于叢薄中得之
拄杖撞天志不回,斷碑一角臥荒台。依然風雨霾山下,手剔莓苔只自哀。
自神龍宮還天池峰頂宿
抵死潛虯不起淵,松根抉石出飛泉。星繁風緊蕭蕭夜,獨傍天池望鐵船。
鐵船:峰名,與天池相對。
含鄱嶺上小憩松下,既醒,白雲在衣袂間,拂之不去
蟬咽松風日影涼,山屏水枕夢初長。白雲紉作秋蘭佩,從此襟頭有異香。
行蓮花穀最高處
峰勢阽危人影孤,天風颺發粟生膚。偶從雲罅窺人世,赭是長江碧是湖。
阽:音電,危險
廬山風景佳絕而林木鮮少,爲詩寄慨
岩谷春來錦繡舒,煙蕪蕭瑟正愁予。樓臺已重名山價,料得家藏種樹書。
廬山瀑布以十數,飛流渟淵各有其勝。餘輩攀躋所至,輒解衣游泳其間,至足樂也
浪花無蒂自天垂,石氣清寒蘚不滋。夜半素娥初墮影,冰肌玉骨最相宜。
五老峰常爲雲氣蒙蔽,往遊之日,風日開朗,豁然在目
席捲煙雲萬壑醒,長松偃蓋盡亭亭。狂生剩有窮途淚,五老何緣眼尚青。
開先寺後有讀書台。杜甫詩雲:“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蘇軾詩亦雲:“匡山頭白好歸來”。餘登斯台,有感其言,因爲此詩。余所謂“歸來”與杜蘇所雲不同也
殘陽明滅讀書台,萬樹鵑聲次第催。占得匡山一片石,未妨頭白不歸來。
屋脊嶺爲廬山最高處,餘行其上,但見群峰雜遝,來伏足下。倚松寂坐,俛視峰色明滅無定,蓋雲過其上所致也 遝:同“遝”
楚尾吳頭入望微,近天草樹靜秋暉。群峰明滅渾不定,爲有孤雲頭上飛。
王思任遊記稱:嘗於五老峰頭望海綿萬里。餘雖不敢必,亦庶幾遇之。八月二日晨起倚欄,山下川原平時歷歷在目,至是則滿屯白雲,浩然如海,深不見底,若浮若沈。日光俄上,輝映萬狀,其受日深者,色通明如琥珀,淺者暈若芙蕖。少焉,英英飛上,繽紛山谷間,使人神意爲奪。古人真不我欺也
風似生毛日似鱗,俛看人世失緇磷。海綿忽作天花散,釀出千岩萬壑春。
晚晴雲霞清豔殊絕
峰銜餘日變秋顔,澹彩流天麗且閑。自是空山風景澈,雲霞原不異人間。
十一月八日自廣州赴上海舟中作
鷗影微茫海氣春,雨收餘靄碧天勻。波凝綠蟻風無翼,浪蹙金蛇月有鱗。
始信瓊樓原不遠,卻妨羅韤易生塵。鐘聲已與人俱寂,袖手危闌露滿身。
生平不解作詠物詩,冬窗晴暖,紅梅作花,眷然不能已於言
鶴瞑髹欄日上遲,南枝紅影靜中移。由來瀟灑出塵者,定有芳華絕世姿。
風骨轉教添娬媚,冬心聊複寄沖夷。與君冰雪周旋久,欲近脂香似未宜。
娬:同“嫵”
朝霞和雪作肌膚,更把宮砂漬臂腴。火齊光芒嬌欲吐,水沈香氣暗相濡。
終留玉潔冰清在,自與嫣紅姹紫殊。底事凝脂生薄暈,似聞佳壻是林逋。
小休集卷下
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以下十年)
飛鳥茫茫歲月徂,沸空鐃吹雜悲籲。九原面目真如見,百劫山河總不殊。
樹木十年萌蘖少,斷篷萬里往來疏。讀碑墮淚人間事,新鬼爲鄰影未孤。
墓邇執信塚,故末句雲然。
晨起捲簾,庭蘭已開
香入疏簾意尚猜,驚看玉立久徘徊。初陽欲襮幽花豔,更遣微風澹蕩來。
襮:音博,暴露
初夏即事寄冰如
拂拭書城不染塵,瓶花旖旎有餘春。開編真似逢知己,得句還愁後古人。
梅雨池塘魚自樂,楝花簾幕燕初馴。近來何事關心最?一紙書來萬里親。
入吳淞口
塞外空吟物候新,霏霏寒雨不成春。扁舟拏入吳淞口,芳草江南綠已勻。
還家
兼旬作客又還家,稚子迎門笑語譁。步上小樓餘惘惘,春風鬢影在天涯。
江樓秋思圖爲柳亞子題
日暮倚江樓,問君何所思?蕭蕭天地間,秋風來以時。君如王仲宣,瑰麗多文詞。江山本吾土,俛仰聊自怡。知不因登樓,而興遊子悲。君如張季鷹,不爲好爵糜。家在蓴鱸鄉,何以樂棲遲。知不因秋風,慨然始懷歸。向晚天氣佳,叢菊盈東籬。有石宜彈琴,有酒宜賦詩。舍此忽有念,兀兀將何爲?由來賢哲人,萬感積心期。莛鍾偶然值,一縱不可覊。有如雲生石,因風自逶迤。又如絲出繭,映日成離披。其來既無端,其去亦無倪。君既不能名,我亦不自知。蘆渚煙漫漫,水遠天低垂。望門投止者,躑躅將何依。安得爲蘆花,毋使悲鴻罹。楓林霜斑斑,有若別淚滋。世間諸兒女,一例傷乖離。安得爲紅葉,宛轉與通辭。秋光渺無際,秋思亦如之。茫茫良自失,喋喋恐非宜。不如酌美酒,與君盡一卮。
爲餘十眉題鴛湖雙棹圖
鴛鴦湖上泛鴛鴦,煙雨樓頭未夕陽。情似春潮無畔岸,思如幽草有芬芳。
驚鴻照影空回首,別鶴流聲易斷腸。羅韈淩波原一瞬,只宜畫裏與端詳。
十月二十四日過西湖
不晴不雨只陰陰,此日西湖倦色侵。孤塔偶從雲外見,好山如在夢中尋。
幽懷自樂波光澹,清嘯遙隨谷籟沈。掉到水心亭下泊,半林黃葉識秋深。
十一月二十四日再過西湖
臨流莫笑影婆娑,一月西湖得再過。煙歛波光如薄睡,日融山色似微酡。
疏鍾渡水無歧籟,落木攢空有靜柯。短棹夷猶亦徒爾,累他蘆雁戒心多。
夜坐(以下十三年)
雲月吐還翳,餘光猶在林。窅然見流水,萬壑自沈沈。
老柏作人立,松風時一吟。寒生知坐久,茗椀靜愔愔。 愔愔:音因,安詳和悅貌。
西山紀遊詩
數年以來,李石曾先生在北京西山從事農林,並開創學校暨天然療養院,餘數得音訊,而未獲一臨其境爲憾。十三年春日,餘以事潛入北京,因得抽暇暢遊西山,爲詩紀之,得若干首。
始出西直門,曆西山至溫泉村宿
郊行值春陰,群峰隱如簇。玄雲豁天際,蒼翠忽在目。西山多爽氣,風物至蕃沃。溫泉更幽絕,一水戛鳴玉。依山結村落,高下見茅屋。初日絢平林,春氣溫以淑。兒童讀書聲,若與田歌續。桃李已微華,馨香采盈匊。樹木與樹人,爲日常不足。禽聲繁且和,萬彙盡涵育。逶迤登小丘,曠衍眺平陸。居庸屹相向,蕭爽動心曲。
登金山憩金仙庵
列岫隱蒼煙,傾崖響玉泉。澄心寄丘壑,遠目隘幽燕。
危石下無地,孤松夐在天。名山新事業,佇看集群賢。 夐:音xiòng,遠
宿碧雲寺
鴉影落寒山,鐘聲出遠寺。行行知漸近,已見碧雲起。石闕何嵯峨,寶塔五星聚。孤標不可即,如出碧雲際。奇松生石罅,老柏影交翠。朱垣隱複現,又在碧雲裏。憶昨遊溫泉,水聲清在耳。複攬金山勝,遠目盡千里。得此信三絕,可以歎觀止。名山宜講學,合併真與美。東風動絃歌,山水益輝媚。結鄰有故人,相見各歡喜。茅屋三兩椽,魂夢得所寄。夜來臨水坐,疏星耿林翳。語默成自然,夜氣清且旨。作詩以自幸,亦以勞吾子。
碧雲寺夜坐
餘霞滅天際,山寺漸沈黑。方庭蓄萬綠,一一潑濃墨。岩壑入黝冥,深沈不可測。泉聲出萬寂,流遠韻更徹。似聞穿林去,邂逅澗中石。微風一吹蕩,松籟與之洽。坐久夜逾明,纖月吐雲隙。幽輝才半林,樹影清可織。棲鴉枝不動,想象夢魂適。幽景信難摹,苦吟終未得。
再登金山桃杏花已盛開
新綠麥繡野,輕黃柳拂池。別來能幾何,春光已如斯。金山累千步,步步見花枝。山勢有盤陀,花開無參差。山色間紺碧,花光涵絳緋。清輝一相映,百丈成虹霓。隨花入山去,花與人逶迤。回看乍來處,萬樹煙霏霏。
白松
秀林有奇松,玉樹差可擬。孤高更皎潔,抗節比君子。歲寒饜霜雪,顔色亦相似。亭亭明月中,清影了無翳。臨風得相見,繾綣不能已。何當如翠禽,樂此一枝寄。
秋夜
心似銀河凝不流,涼螢的皪破林幽。桐陰漸薄松陰老,倂送秋聲入小樓。
狼藉書城獺祭頻,夜涼燈味乍相親。閑愁不爲西風起,自倚江樓念遠人。
澹月疏星夜氣清,遙聞砧杵動層城。微蟲不與無衣事,也作人間促織聲。
策策西風萬木秋,玉簫哀怨未能收。繁星點點人間淚,聚作銀河萬古流。
歲暮風雪,忽憶山中梅花,往視之,已盛開矣
籬角相逢風雪侵,歲寒彌見故人心。別時情緒君能記,醉後疏狂我不禁。
如接笑言禪思定,微聞薌澤綺懷深。林間滿地橫斜月,願讬苔枝似翠禽。
十月二十九日月下作(以下十四年)
人似歸鴉暫息翰,玉山秋色靜中看。長飈一掃遊氛盡,才識冰輪照膽寒。
除夕
冰雪滿天地,老梅能作花。孤松青不已,相爲導春華。
落落心如見,依依景未斜。及時惟努力,攬物莫長嗟。
入峽(以下十五年)
入峽天如束,心隨江水長。燈搖深樹黑,月蘸碎波黃。
岸偪鼯聲縱,岩陰虎迹藏。檝歌誰和汝,風竹夜吟商。
出峽 ©
出峽天如放,虛舟思渺然。雲歸新雨後,日落晚風前。
波定魚吞月,沙平鷺隱煙。綠陰隨處有,可得枕書眠。
舊曆元旦經白雲山麓書所見
農隙人家靜且慵,飯餘箕踞領東風。宜春帖子尋常見,點綴柴門特地紅。
村兒綠袴女紅妝,分得黃柑著意嘗。卻道城中風物好,不知身在白雲鄉。
泥潦縱橫叱犢行,老農辛苦足平生。今宵一酌屠蘇酒,坐聽家家爆竹聲。
雜詩
春花繡平林,絳跗映青條。初日揚其輝,零露猶未消。惟彼蝶與蜂,振翅何逍遙。食宿衆芳間,蕊粉還相調。取之亦已廉,報之不辭勞。東風亦良媒,鳴條一何驕。
跗:音富,條狀物的末端
郊行
溶溶新綠漲晴川,鸂鶒依蒲自在眠。行過小橋餘惘惘,梨花似雪柳如煙。
即事
暮春三月雨滂沱,敗壁頹簷暗薜蘿。鳥雀亦如人望治,晴光才動樂聲多。
題畫
羃錦籠香好護持,宛然金屋貯蛾眉。何如手種千竿竹,翠羽紅襟自滿枝。
病中讀陶詩
攤書枕畔送黃昏,淚濕行間舊墨痕。種豆豈宜雜荒穢,植桑曾未擇高原。
孤雲靉靉誠何讬,新月依依欲有言。山澤川塗同一例,人生何處不籠樊。
病懷聽盡雨颼颼,斜日柴門得小休。抱節孤松如有傲,含薰幽蕙本無求。
閒居始識禽魚樂,廣土終懸霜霰憂。暫屏酒尊親藥裹,感因苦口致深尤。
病起郊行
病骨樂與瘦筇俱,疏陰漏日午晴餘。覓新詩似驢旋磨,溫舊書如牛反芻。
岸幾羅花村舍靜,峰屏襯樹行人疏。林深足繭思小憩,啼鳥一聲真起予。
十七日夜半雨止,月色掩映庭竹間
竹間微雨濕幽輝,萬影參差欲上衣。今夜姮娥意愁絕,玉顔和淚減腰圍。
春晴
宵來魂夢帖,一枕足雨味。晨風喚我起,庭宇已清霽。垂簷柳絲重,糝砌榆錢膩。槿煙搖深青,蕉露泫微紫。娟娟蕙蘭花,素心禁盥洗。青條已紛披,玉立終不倚。孤標曆小挫,兀奡差可喜。含薰空谷間,清風亦時至。褰衣入深林,柯葉互虧蔽。輕陰篩日影,樂此鳥聲碎。鵲蹋無定枝,燕歸有完壘。布穀尚丁寧,提壺已微醉。荒蹊多伏莽,閣閣相鼓吹。積潦動群蟁,嗡嗡亦不已。可憐聽琴者,欲洗箏笛耳。
糝:音散,散開,撒落。 奡:音傲。 蟁:同“蚊”。
萬物樂新晴,亦如人望治。地毛猶未燥,群動颯然至。林開蜂蝶亂,水漲鵝鴨恣。病蟲蝕敗葉,饑雀啄殘蕊。蝸涎巧誘敵,蛛網眈待餌。籀泥蚓忘疲,戴粒蟻盡瘁。艱難惟一飽,搶攘乃如此。勞生故其所,蠖屈定非計。積雨綠荒畦,生事雜荒穢。野草既滋蔓,勢欲卷千里。蕭艾亦有花,風日還自媚。平生歲寒姿,至此寧獨異。老松皴霜皮,菌蕈若瘢疻。寒梅最孤峭,磊砢已多子。修竹緣牆隈,根荄皆怒起。大哉此春雷,一震興百廢。
疻:音只,皮肉青腫而無創痕。 砢:音可,磊砢:壯大貌。 荄:音該,草根。
熱甚,既而得雨。夜坐東軒作
土田龜坼苗將枯,桔橰鴉軋如哀呼。蝦蟇吻燥作牛喘,炙背欲死思泥塗。
長空熒熒三足烏,直以碧落爲紅爐。收雲入甑炊作雨,十裏山水生糢糊。
菰蒲軒舞風來蘇,榆柳放浪無囚拘。老檜偃蹇蒼髯濡,長松揮灑亦自如。
夜深微光來庭除,碧梧翠篠膏沐餘。輕涼漸生清響疏,繁星缺月如懸虛。
天孫搖曳蔚藍裾,佩以玉玦累明珠。此時花木靜而姝,天地萬物鹹相娛。
翠魚紛唼紫菱角,粉蝶悄立紅蓮須。我亦跂腳牆東隅,流螢熠熠照觀書。
篠:音曉,細竹。 唼:音煞,《集韻》色甲切,入狎生,緝部。水鳥、魚類爭食貌。
雜詩
處事期以勇,持身期以廉。責己既已周,責人斯無嫌。水清無大魚,此言誠詹詹。汙瀦蚊蚋聚,暗陬蛇蠍潛。哀哉市寬大,徒以便群僉。燭之以至明,律至以至嚴。爲善必有達,爲惡必有殲。由來狂與狷,二德常相兼。
重過堅底古寺
簷蔔花開古寺東,莓苔依約舊遊蹤。迢迢遠浦乘潮月,謖謖疏林隔水風。
梵唄已隨烏雀靜,征衣猶映芰荷紅。牧童黧面吹橫笛,象背徜徉興未窮。
蔔:音bo,蘿蔔之“蔔”。
海上
明明天邊月,蕩蕩海上波。白雲與之潔,清風與之和。有如赤子心,萬事相涅磨。憂患雖已深,坦白仍靡它。君看寒光澈,碧海成銀河。一葦縱所如,萬里無坎軻。
湖上
一葉煙波萬曡間,垂綸端爲釣潺湲。暫留殘照天邊樹,盡抹微雲雨後山。
隱霧笛隨黃犢遠,定風帆與白鷗閑。湖光入夜猶奇絕,指點秋星久未還。
曡:同“疊”,即疊。
麗蒙湖上觀落日(以下十六年)
澄波萬斛碧琳腴,雲影下澈如懸虛。忽從空明生絢爛,玉盤眩轉赬虯珠。
凝暉流耀天之隅,涵光蕩影態萬殊。紫雲生瀾麗且都,爛如滄海明珊瑚。
絳霞蘸水柔欲濡,灼如綠波泛芙蕖。飛紅萬點餌遊魚,天英紫鳳紛縈紆。
布帆粲若雲錦舒,白鷗閃閃成金鳧。是時輕煙淡欲無,雪峰豔出如靜姝。
胭脂新染凝脂膚,微渦欲動融紅酥。鏡中眉樣畫不如,清暉玉色長相娛。
中流雙楫何紆徐,天空沆瀣相吹噓。豈惟光景難具摹,幽閒澹沲意有餘。
蒼然暮色來須臾,洛桑燈火生糢糊。疏星缺月良相須,照我藜杖歸蘧廬。
赬:音瞠,淺紅色。 沲:同“沱 ”。
蘧:音渠,1.石竹科草本植物 2.通“蕖”,荷花
廬山望雲得一絕句
兩山缺處聚遙峰,翠黛含暉色萬重。玉宇瓊樓原在望,只須身入白雲中。
海上
銀漢迢迢玉宇恢,夜深風露滌餘埃。此心得似冰蟾潔,曾濯滄溟萬里來。
題畫梅
繁英若飛瓊,老柯如屈鐵。持此歲寒心,努力戰風雪。 7
海上觀月
海風吹出月如如,一片清光不可濡。上下翻飛何所似,淥波蕩漾白芙蕖。
舟中感懷
倚欄惟見水無垠,天海遙從一線分。渺渺滄波峰載雪,沈沈暝色岫連雲。
佳兵似火終難戢,止亂如絲只益棼。惆悵風濤作松籟,夢魂猶認故山聞。
戢:音緝,止息。《左傳·隱公四年》:“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
白蓮
澹然相對蘊皆空,坐久微黁偶一逢。玉骨冰肌塵不到,亭亭恰稱月明中。
黁:音nún,《廣韻》奴昆切,平魂泥。
海上雜詩
朝暉流影入雲羅,盡熨風紋似鏡磨。一種清明和悅意,欲將坦蕩讬微波。
碧浪千層天四圍,斜陽欲下尚依依。輕舟驚起潛魚夢,隊隊淩波作燕飛。
春歸
幾日棠梨爛熳開,春歸重對舊池台。情隨芳草連天去,夢逐輕鷗拍水回。
飛絮便應窮碧落,墜紅猶複絢蒼苔。梓桐拱把清陰好,還記年時手自栽。
題畫(以下十七年)
水精簾押蕩微風,玉色清輝掩映中。月即是人人是月,一時人月已交融。
比那蓮山水之勝,前遊曾有詩紀之。自西班牙橋泝瀑流而上,攀躋崎嶇山徑間可六七裏,得一湖,其上更懸瀑布二;更上,則雪峰際天矣,此前詩所未紀也。今歲複遊,補之如次
峨峨青芙蓉,去天不盈尺。一水孕其內,湛然作寒碧。水光聚峰影,絳縞互明滅。有如置明鏡,倒映天際雪。雪花飛入水,水與雪同冽。又如拓金盤,於此承玉液。昔聞太華頂,天池中蕩潏。此水將毋同,終古流不息。挹彼天上泉,泐此山中石。蕩爲千頃波,挂之萬仞壁。遂令百里內,變化杳難測。連峰走風雨,盡澗鳴霹靂。我來臨清流,毛髮爲灑淅。水面如鏡磨,水心如箭激。迴飆之所薄,巉刻露山骨。谷風挾陰冷,白日澹無色,既檥湖上舟,複憩岩下穴。石危松不撓,雪沃花更潔。悠悠無心雲,荒荒斷腸碣。繁星揭中夜,下聽衆流咽。
湖濱危石突出,上植一碑,昔有英人夫婦新婚旅行,泛舟於此,溺焉。湖境既清,對此碑益增遊人感喟。 潏:音絕,水湧流貌。 泐:音勒1.裂開2.銘刻。 巉:音蟬;巉刻,尖利。 檥:音義,使船靠岸。
瑞士幾希柏瀑布自山巔騰擲而下,注于勃裏安湖,遠映雪山,近蔭林木。餘在此一宿而去
誰歟挽天河,直下幾千仞。人間塵萬斛,快然一洗淨。飄颻下雲梯,跌蕩臨玉鏡。波光散複聚,曆亂雲霞影。平生志淡泊,樂此清絕境。孰雲風氣寒,松柏各蒼勁。月出水更幽,泉響山自靜。遲明不忍去,曳杖衆峰頂。
秋夜(以下十八年)
夜聞霜林號,撫枕百憂集。朝來天地間,凜凜見寒色。商飈一何迅,掃此流塵積。叢憂亦如此,摧陷苦不力。學道與光陰,勢若常相厄。崎嶇蟻負重,飄瞥駒過隙。豈無欲速意?所戒在枉尺。不勞而可獲,失之未雲惜。短檠不我棄,朝夕伴矻矻。
矻矻:音枯,《廣韻》苦骨切,入沒溪。
譯囂俄共和二年之戰士詩一首
籲嗟共和二年之戰士,籲嗟白骨與青史。萬人之劍齊出匣,誓與暴君決生死。暴君流毒遍四方,曰普曰奧遙相望。狄而斯與蘇多穆,就中北帝猶披猖。此輩封狼從瘈狗,生平獵人如獵獸。萬人一怒不可回,會看太白懸其首。 瘈:音擲,狂。
漫漫歐陸苦淫威,孰往摧之吾健兒。嚄唶猛將爲指撝,步兵塞野如雲馳。鐵騎蹴踏風爲靡,萬衆一心無詭隨,勢若滄海蟠蛟螭。與子偕行兮和子以歌,大無畏兮死靡他。徒跣不恤霜露多,爲子落日揮天戈。 撝:音揮,指揮。
日之所出,日之所沒。南斗之南,北斗之北。山之高,水之深,何處不有吾健兒之足迹。綠沈之槍荷於肩,捉襟蔽胸肘已穿,晝不得食兮夜不得眠。身行萬里無歸休,意氣落落不知愁。試吹銅角聲啾啾,有如天魔與之遊。
健兒胸中何所蓄?自由之神高且穆。誰言艦隊雄?截海歸掌握;誰言疆埸岩?靴尖供一蹴。籲嗟吾國由來多瑰奇,男兒格鬥如虹霓。君不見祖拔將軍破敵阿狄江之上,又不見馬索將軍耀兵萊茵河之湄。 埸:音易,邊界、邊境。
蟊弧先登銳無前,突騎旁出摧中堅。追奔冒雨複犯雪,水深及腹無迴旋。
受降城外看銜璧,鼓吹開營森列戟。王冠委地如敗葉,付與秋風掃蹤迹。
健兒一身經百戰,英姿颯爽衆中見。目炬爛如岩下電,短髮蓬蓬風掠面。
神光朗四照,卓立迥高標。有如狻猊一躍臨岧嶢,怒鬣呼吸風蕭蕭。
岧嶢:音條堯,高峻貌。
壯懷激越臨沙場,雄聲入耳如醉狂。甲刅相觸生鏗鏘,鐃歌傅翼隨風揚。鼓聲繁促笳聲長,間以彈雨聲滂滂。有如雷霆百萬強,喑嗚叱吒毛髮張。嗚呼砉然長嘯者何聲?赫尼俾將軍死猶生。 刅:同“創”。
革命之神愾然而長籲,蒼生億兆皆泥塗。誰無伯叔與諸姑,趣往救之勿躑躕,軀殼雖殄心魂愉。健兒聞之喜,萬口同一唯。相將赴死如不及,前者雖仆後者繼。籲嗟乎!孰言窮黎天所僇?君看趯倒地球如蹴踘。 僇:通“戮” 趯:音替,踢。
生平不識畏懼與憂患,力從長夜求平旦。由來衆志可成城,端賴一身都是膽。
共和之神從指麾,百難千災總不辭。若雲共和在天路,便當與子籋雲去。
籋:音聶,同“躡”。
遊春詞
花枝紅映醉顔酡,雜遝遊人笑語和。我更爲花深禱告,折花人少種花多。
遝:同“遝”。
千紅萬紫各成行,日暖林塘藹藹香。此際園丁高枕臥,遊人自爲看花忙。
籘竹蕭森石徑斜,結鄰三五盡田家。遊人去後黃蜂靜,付與村童掃落花。
積雨初霽,偶至野橋,即目成韻(以下十九年)
迴潤初蘇柳,餘寒尚噤鶯。天仍含宿雨,人已樂新晴。
負笈兒趨學,提籃婦饁耕。尋常墟裏事,入眼總怦怦。 饁:音夜,給耕者送食。
金縷曲民國紀元前二年北京獄中所作
余居北京獄中,嚴冬風雪,夜未成寐。忽獄卒推余,示以片紙,摺皺不辨行墨,就燈審視,赫然冰如手書也。獄卒附耳告余,此紙乃傳遞展轉而來,促作報章。餘欲作書,懼漏泄,倉猝未知所可。忽憶平日喜誦顧梁汾寄吳季子詞,爲冰如所習聞。欲書以付之,然“馬角烏頭”句,易爲人所駴,且非餘意所欲出,乃匆匆塗改以成此詞,以冰如書中有“忍死須臾”云云,慮其留京賈禍,故詞中峻促其離去。冰如手書,留之不可,棄之不忍,乃咽而下之。冰如出京後,以此詞示同志,遂漸有傳寫者,在未知始末者見之,必以餘爲勦襲顧詞矣!此詞無可存之理,所以存之者,亦當日咽書之微意雲爾。
駴:同“駭”。 勦:音抄,竊取,抄襲。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
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鬥。
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爲君剖。
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迴圈細讀,殘燈如豆。
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念奴嬌偕冰如泛舟長江中流賦此。以下民國元年 +
飄颻一葉,看山容如枕,波痕如簟。誰道長江千里直,盡入襟頭舒卷。
暮靄初收,月華新浴,風定波微翦。翛然攜手,雲帆與意俱遠。
記否煙樹淒迷,年年飄泊,淚灑關河遍。恨縷愁絲千萬結,才向東風微展。野蔬同甘,山泉分汲,蓑袂平生願。呢喃何語,掠舷曾笑雙燕。
此詞經冰如推敲再三,然後定稿。附記於此。
翛:音蕭。 翛然:無拘束、超脫貌
高陽臺福州留別方曾諸姊弟,且申相見之約
澹月流波,明霞浴水,釣絲微漾風前。水遠天垂,遙憐遠樹如阡。歸心已逐征颿去,怎離魂、轉更淒然。最難忘,話雨燈陰,聽水欄邊。
年來聚散渾如夢。盡思隨恨積,愁與情綿。閱盡悲歡,鼓山無限雲煙。西窗剪燭曾相約,好凝眸、天際歸船。且安排,剪了園蔬,引了流泉。
颿:音翻,1.同“帆”2.馬賓士
八聲甘州 _
太平公園在四圍山色中,隨水結搆,極自然之美。餘遊記中有句雲:“坡巒起伏,水流隨以縈回;花木疏明,波光爲之映帶。”蓋紀實也。是日大雨,衣屐盡濕,而遊興轉勝,爲賦此詞。
才輕雷送雨便蕭然,晚涼滿人間。看疏林風澹,平原暝合,遠水煙涵。
是處鳴鳩相和,底事語關關。罨畫西山裏,蓑袂人閑。
罨:音掩,掩蓋、覆蓋。
夢裏遊蹤曾記,試臨流照影,綠上眉彎。笑遙岑沈醉,依約嚲雲鬟。
輕颸微颭枝頭露,似桃波靧面欲生寒。歸來後,一鈎新月,初上闌幹。
靧:音惠,洗臉。
齊天樂印度洋舟中
海波浮簸山如動,孤舟已懸天半。雲幕周遮,星鋩搖漾,月黑冷燐零亂。狂瀾正卷,怎海若頻翻,魚龍未厭。夢入空濛,射潮強弩倩誰挽?
關河此時日遠。鎮無言徙倚,清淚如霰。萬里波濤,百年身世,一樣蒼茫無畔。幡然意渙,羨浴羽魚閑,眠窩燕嬾。驀地憂來,奈何空自喚。
百字令七月登瑞士碧勒突斯山巔,遇大風雪
泠然風善,忽吹來、人在廣寒深處。應是仙峰天外秀,不受人間塵土。四遠微茫,一筇縹緲,白了山中路。披煙下望,青青鬟黛無數。
還笑初試荷衣,又吟柳絮,萬象更如許。石磴幽花神自峭,慣與長松爲侶。孤嶼如樽,明湖似琖,好把酡顔駐。酒醒夜白,寒雲枕下來去。
琖:同“盞”。
浪淘沙紅葉
江樹暮鴉翻,千里漫漫。斜陽如在有無間。
臨水也知顔色好,只是將殘。
秋色陌頭寒,幽思無端。西風來易去時難。
一夜杜鵑啼不住,血滿關山。
蝶戀花冬日得國內友人書,道時事甚悉,悵然賦此
雨橫風狂朝複暮。入夜清光,耿耿還如故。
抱得月明無可語,念他憔悴風和雨。
天際遊絲無定處。幾度飛來,幾度仍飛去。
底事情深愁亦妒,愁絲永絆情絲住。
高陽臺冰如導遊西湖賦此
風葉書窗,霜籐繡壁,蕭疏近水人家。初日鈎簾,遙青恰映簷牙。湖山已似曾相識,況舊遊人倚平沙。最勾留、泉冷風篁,石醉煙霞。
湖光不被芳隄隔。但東西吹柳,遠近浮花。水澹山柔,輕煙暈出清華。夷猶一棹淩波去,亂野鳧、飛入蒹葭。夜如何?皓月當頭,照澈天涯。
蝶戀花(以下十一年)
昔聞展堂誦其中表文芸閣所爲詞,有“一寸山河、一寸傷心地”之句,未嘗不流連反覆,感不絕於心。近得《雲起軒詞》,讀之則似已易爲“寸寸關河、寸寸銷魂地”。顧二語意境各殊,不能無割愛之憾。餘冬日渡遼,所經行地劌目怵心,不忍殫述。爰就原句足成此闋,點金之誚,所不敢辭;掠美之愆,庶幾知免雲爾。
雪偃蒼松如畫裏。一寸山河、一寸傷心地。
浪齧岩根危欲墜,海風吹水都成淚。
夜涉冰澌尋故壘。冷月荒荒、照出當年事。
蒿塚老狐魂亦死,髑髏奮擊酸風起。
蝶戀花大連曉望
客裏登樓驚信美。雪色連空,初日還相媚。
玉水含暉清見底,縞峰一一生霞綺。
水繞山橫仍一例。昔日荒邱,今日鮫人市。
無限樓臺朝靄裏,風光不管人憔悴。
采桑子(以下十二年)
人生何苦催頭白,知也無涯,憂也無涯,且趁新晴看落霞。
春光釀出湖山美,才見開花,又見飛花,潦草東風亦可嗟。
綺羅香冰如有美洲之行,賦此送之
月色輕黃,花陰淡墨,寂寂春深庭戶。自下重簾,不放遊絲飛去。博今宵、絮語西窗,拚明日、銷魂南浦。最憐他、兒女燈前,依依也識別離苦。
蒼茫煙水萬里。好把他鄉風物,自溫情緒。柁尾低飛,空妒煞、閑鷗鷺。當海上、朝日生時,是江東、暮雲低處。正愔愔梅子初黃,小樓聽夜雨。 愔愔:音因,安詳和悅貌。
齊天樂過鴉爾加松故居
蔚藍不被纖雲染,輕飈捲來秋爽。遠岫如煙,平沙似雪,人與白鷗同放。漁歌晚唱,看一棹歸來,釣絲微漾。殘日猶明,盈盈新月已東上。
滄波澹然相向。似依依繪出,當日情狀。草徑全荒,松圍盡長,只有青山無恙。臨風悵惘,盡馬策撾門,塵封蛛網。落葉蕭蕭,亂蟬空自響。
晉羊曇爲謝安所器重,安居近西州門。安既歿,曇不敢過西州門。一日大醉,徑詣城下,左右告曰:此西州門也。曇感動馬策撾門大哭而去。余過鴉爾加松方氏姊君瑛故居,悲不自勝,故用此語。 v
行香子
皛皛平川,快雨初晴,掉扁舟一葉風輕。煙消穹碧,雲歛遙青。看半江霞烘,素月作微赬。 皛:音小,明亮,潔白。 赬:音瞠,淺紅色。
圓波如鏡,疏林倒照,似蟾宮桂影縱橫。冥然兀坐,風露泠泠。盡月搖心,波搖月,兩無聲。
探春慢
風惜殘紅,雨培新綠,又是一番天氣。淺草鳴蛙,浮萍聚鴨,各有十分生意。誰道春歸了,看滿眼芳菲如此。空憐啼鴂多情,聲聲爲春憔悴。
省識清和味好,況野色晚來,恰稱新霽。薄靄收霏,流虹散彩,玉宇天然無滓。一點谿山月,曾照我杏花陰裏。只願清輝、湛然不令心起。
浣溪沙
遠接青冥近畫闌,鷗飛渺渺不知還。陵高彌覺碧波寬。
玉宇鮮澄新雨後,翠嵐融冶夕陽間。果然人世有清安。
百字令蒙特爾山中作
蒼崖四合,悄無人,惟見玉龍飛舞。萬仞盤紆行漸上,卻似淩虛微步。
衆壑森森,連山簇簇,捲入雲濤去。一峰未沒,傫然如作孤注。
堪歎玉宇瓊樓,清寒如此,留得何人住!縱使素娥能耐冷,脈脈此情誰訴?小夢醒來,殘輝猶在,滴滴沾衣露。曙霞紅映,霓裳應爲君賦。
傫:音磊,疲憊,頹喪。
曾氏跋
嘗讀《南社詩話》,關於汪精衛先生之詩有一條如左:去歲冬日,余於坊間購得《汪精衛集》四冊,第四冊之末附詩百餘首;又購得《汪精衛詩存》一小冊,讀之均多訛字,不可勝校。曾各買一部以寄示精衛,並附以書,問訊此等出版物曾得其允許否,何以訛謬如此?嗣得精衛覆書如下:“奉手書及刻本兩種敬悉。弟文本以供革命宣傳之用,不問刊行者爲何人,對之惟有致謝。至於詩則作於小休,與革命宣傳無涉,且無意於問世,僅留以爲三五朋好偶然談笑之資而已。數年以前,旅居上海,葉楚傖曾攜弟詩稿去,既而弟赴廣州,上海《民國日報》逐日登弟詩稿,弟致書楚傖止之,已刊佈大半矣。大約此坊間本即搜輯當時報端所刊佈者。刊佈尚非弟意,況於印行專本乎!訛字之多,不必校對,置之可也。”
又有一條如左:余嘗在廣州東山陳樹人寓得見精衛手錄詩稿,簽題爲“小休集”,並有自序一首。以精衛之自序勘精衛之詩,覺其所言一一吻合,蓋精衛在北京獄中始學爲詩,當時雖鋃鐺被體,而負擔已去其肩上,誠哉爲小休矣!囚居一室,無事可爲,無書可讀,舍爲詩外何以自遣?至於出獄之後,則紀遊之作居其八九,蓋十九年間偶得若干時日以作遊息,而詩遂成於此時耳。革命黨人不爲物欲所蔽,惟天然風景則取之不傷廉,此蘇軾所謂“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者。精衛在民國紀元以前,嘗爲馬小進作詩集序,最近爲陳樹人作畫集序,皆引申此義,彼爲《汪精衛詩存》作序者,殆未知精衛作詩之本詣也。
以上二條皆深知汪精衛先生者。顧先生之詩,雖自以爲與革命宣傳無涉,不欲出而問世,然其胸次之涵養與性情之流露,能令讀者往往愛不忍釋。而坊間刻本既多訛謬,即南社同人如胡朴安所爲叢選,鈔先生之詞亦複羼入他人所作。然則苟得善本而精校之,刊佈於世以供讀者,使無魯魚虛虎之憾,固藝林之所樂聞,而亦先生所不以爲忤者也。余從先生久,得見先生手所錄詩稿,雖生平所作或不止此,然既爲先生所手錄,則其可深信不疑已無俟言。爰與二三同志謄錄校勘,印成專本,以餉愛讀先生之詩者,並紀其始末如右。
民國十九年六月二十日 曾仲鳴謹跋
掃葉集序
《小休集》後,續有所作,稍加編次,複成一帙,中有《重九登掃葉樓》一首,頗道出數年來況味,因以“掃葉”名此集雲。
汪兆銘精衛自序 ^
掃葉集
頤和園
四山微雨洗煙霏,萬點波光動翠微。白鳥快穿虹影過,綠楊遙帶浪花飛。
排雲宮闕空如許,橫海樓船遂不歸。未與圓明同一炬,金甍猶得醉斜暉。
清葉赫那拉後移海軍經費以築此園,故詩中及之。
衛輝道中
川原如錦煥朝陽,生氣蓬蓬布八荒。漫地牛羊成異色,滿山松柏散幽香。
野田零露宜禾稼,墟裏炊煙熟稻粱。一種融融真樂在,夫耕婦饁本家常。
太原晉祠有老柏偃地,人雲周時物也。爲作一絕句
晉祠老柏倚天長,布影寒流色更蒼。羨汝蕭然明月下,不知人世有風霜。
他日複得一絕句
枕流端爲聽潺湲,別有虯枝上接天。此樹得毋同臥佛,沈沈一睡二千年。
中秋夜作
才息青燈下薄帷,窗間了了見花枝。由來明月多情甚,不照團圞照別離。
對月
枯樹藏鴉白可窺,冰蟾欲沒更遲遲。沙場戰骨閨中婦,共影同光此一時。
過雁門關
殘烽廢壘對茫茫,塞草黃時鬢亦蒼。剩欲一杯酬李牧,雁門關外度重陽。
一抹殘陽萬里城,更無木葉作秋聲。誰知獵獵西風裏,鴻雁南來我北行。
道中作
行役何時已?秋深景物繁。亂山苞大野,平地茁遙村。
歸牧鈴聲急,爭巢樹影翻。小休容可得,燈火在柴門。
潭上
百尺秋潭徹底清,冰蟾徐在鏡中行。琤瑽忽作瓊瑤碎,不是波聲是月聲。
琤瑽:音撐匆,玉聲。
雜詩
海濱非吾土,山椒非吾廬。偶乘讀書暇,於此事犁鋤。相坡蒔花竹,欲使交扶疏。培塿鑿爲田,因以治瓜蔬。曾聞斥鹵地,三歲不成畬。土膏未盈畚,石骨已專車。敢雲心力勤,可以變荒蕪。筋骨既已疲,魂夢或少舒。朝來視新栽,日照東山隅。多謝杜鵑花,使我衰顔朱。 塿:音摟,疏土。 畬:音餘,開墾二、三年的土地。
佳種不易致,移自遠山隈。珍重萌蘖生,一日看十回。小筧引新泉,泠泠滿尊罍。天寒雨澤少,何以報瓊瑰。悠然空穀間,蝴蝶忽飛來。舊草爲君青,新花爲君開。 =
筧:音簡,連接起來引水的長竹管。
韓公好悲春,宋子好悲秋。區區不忍心,人乃謂何求。世情惡真率,巧笑飾煩憂。大度惟蒼旻,可以縱怨尤。由來于田人,號泣不可收。于氣則至剛,於情則至柔。春秋有佳日,欲語共綢繆。
朝來霧氣重,天半山盡失。初陽雞子紅,破白乃無力。披蓑行林間,雨自蓑針滴。縮項入笠簷,苔滑礙行屐。草根泥漸解,萍際水微活。荷鋤此其時,沾衣詎雲惜。梅花顧我笑,數枝正紅濕。遙知新霽後,青動萬山色。青松受嚴風,兀兀不肯馴。不如靡靡草,暫屈還複伸。強項性使然,骨折何足論。我行松林下,風落不拾巾。不辭衆草笑,只畏青松嗔。
海堧多悲風,草木不易蕃。曠土終可惜,結搆成小園。種菜與鋤瓜,閉門學隱淪。古人或有然,此意匪我存。目欲去荒穢,手欲除荊榛。熟雲筋力衰,猶足任斧斤。有蘭生前庭,有菊榮東軒。有豆種南山,有桑植高原。桃李以爲華,松柏以爲根。秋風不能仇,春風不能恩。豁然披我襟,海天蕩無垠。
堧:音ruán,城下、宮廟外及水邊等處的空地或田地。
我聞古人言,修竹比君子。見賢思與齊,上達終不已。嶺南有木綿,兀奡亦可喜。每當伍凡卉,輒欲出頭地。黃老實中怯,不殆因知止。坐令習陰懦,伈伈無生氣。吾生良有涯,斯道乃無涘。慨然念征邁,養勇在知恥。去惡如薅草,滋蔓行複萌。掖善如培花,芒芒不見形。平生濟時意,枵落無所成。倚枕忽汍瀾,中夜聞商聲。願我淚爲霜,殺草不使生。願我淚爲露,滋花使向榮。不然爲江河,日夜東南傾。
奡:音傲。 伈:音xǐn。伈伈,恐懼貌。
即事
整頓書城蹔作家,漁燈明處是天涯。漫遊蹤迹如飄絮,學道光陰似養花。
缺月愈教林影靜,微風不放竹枝斜。閑來且倚闌幹立,莫負芳時攬物華。
蹔:同“暫”
飛花
疾風吹平林,衆樹失芳菲。古今傷心人,淚眼看花飛。花飛正紛紛,子生已離離。今日青一撚,他日大十圍。一樹能開千萬花,不啻一花化作千萬枝。花亦解此意,飛去不復疑。飄颻隨長風,安擇海角與天涯。今年送春去,明年迎春歸。新花未滿枝,故花已成泥。新花對故人,焉知爾爲誰?故人對新花,可喜還可悲。春來春去有定時,花落花開無盡期。人生代謝亦如此,殺身成仁何所辭!
兩三年前,嘗養屙麗蒙湖濱,樂其風景。冬夜擁被憶之,如在目前。成絕句若干首
清曉湖奩向日開,雲天上下淨無埃。水光疑碧山橫紫,著個輕帆似雪來。
雨餘天外滿青山,病起微嫌足力孱。小立闌幹看亦好,人生難得暫時閑。
萬頃湖光一小舠,水波嬾嬾不成濤。畫橈點鏡知何似?羹匕輕調碧玉膏。
舠:音刀,小船。
漠漠湖光淡淡風,天邊初見日曈曈。須臾鍛鍊山頭雪,影落波心萬點紅。
風日清嚴氣更澂,森然秦鏡欲生稜。白鷗叫破千山靜,飛下湖心啄斷冰。
花木樓臺掩映間,扁舟載得夕陽還。舉頭天外分明見,卻向波心望雪山。
拏舟緩緩近菰蒲,驚起橋頭雪色鳧。飛入水精盤子去,波光如汞月如珠。
雪濕苔磯夜氣生,水清荇藻更縱橫。垂綸別有悠然意,不釣遊魚釣月明。
戴雪峰如高士發,靧霞波似美人顔。小詩裁就從頭讀,抵得乘桴一往還。
靧:音惠,洗臉。
木芙蓉
隨分濃妝與淡妝,水邊林下最清揚。霜華爲汝添顔色,只合迎霜莫拒霜。
朝來玉骨傲西風,晚對斜陽酒暈紅。如此獨醒還獨醉,幾生修得到芙蓉。
餘詠木芙蓉有句雲“霜華爲汝添顔色,只合迎霜莫拒霜”,他日檢蘇東坡詩集,有和陳述古詩拒霜花詩雲“喚作拒霜知未稱,細思卻是最宜霜”。此誠所謂“得句還愁後古人”也,因引申此義複成二首 x}$"
棠梨榮春風,芰荷舒夏日。豈或使之然,於性各有適。芙蓉生水畔,未與蒲柳別。一朝犯霜露,凜然見顔色。亭亭如靜女,落落少華飾。翠袖亦已薄,素心有餘熱。初陽爲傅粉,亦不嫌太白。夕陽爲施朱,亦不嫌太赤。態含三春豔,氣得九秋潔。雲霞以爲華,冰雪以爲質。瀟湘鑑其姿,表裏皆清絕。既緬林下風,複懷高世節。會當延素娥,樂與永今夕。 鑑:音建,照。
士生抱耿介,憂患乃乘之。及其茹荼久,翻謂甘如飴。芙蓉亦草木,詎與繁霜宜。艱難九秋中,葆此貞秀姿。正如處厄窮,志節乃爾奇。誰知方寸間,歷歷皆瘡痍。西風日淒厲,百卉歸黃萎。後凋亦何爲?踽踽良可悲。
夜起
星斗耿簷際,微霜濕畫闌。蟲聲深院靜,雁影碧天寬。
簌簌黃金樹,幽幽白玉蘭。秋來如有迹,思發自無端。
黃金樹,一名桉樹,自澳洲移植。白玉蘭,花類,含笑而香色益清,粵中多植之。
吊鍾花
日華的皪滿樓臺,照取繁花爛熳開。想見瑤池王母宴,衆仙同覆紫霞杯。
蕋珠和露浥微馨,風味清淳似綠醽。我與衆生同一醉,千鍾撞罷不能醒。
吊鍾花惟嶺南有之,鼎湖山最盛。
蕋:同“蕊”。
題陳樹人娘子關秋色圖
夜涉滹沱感逝川,馬蹄車轍又經年。還來表裏山河地,坐對漂搖風雨天。
不斷秋聲聞觱篥,漸疏林葉見鴟鳶。才難千古元同歎,巾幗成名亦自賢。
滹:音乎;滹沱,水名。
先太夫人秋庭晨課圖,亡友廖仲愷曾爲題詞,秋夜展誦,泫然賦此
一卷殘編在短檠,思親懷友淚同傾。百年鼎鼎行將半,孤影蕭蕭只有驚。
人事蹉跎成後死,夢魂勞苦若平生。風濤終夜喧豗甚,鎮把心光對月明。
豗:音灰,轟響,喧囂。
雨霽
迴飈忽捲雨廉纖,爽籟幽光此際兼。洗滌長天爲砥礪,磨礲新月作鈎鐮。
劃開碧落銀河湧,淨刈浮雲玉宇嚴。夜靜更饒風景澈,倚闌數遍萬峰尖。
礲:同“礱”,磨礪。 刈:音義,除草,割。
雨後郊行
芳樹緣溪灣複灣,靜聞幽鳥答潺湲。微風忽幻波間月,薄靄能勻雨後山。
桑陌陰濃筐筥集,稻田水滿桔橰閑。彌望新綠非無謂,天使疲氓一破顔。
筥:音舉,圓筲箕。
夜泛
微雨颯然過,川原生夕涼。風平波去嬾,雲碎月行忙。
螢火出林大,漁燈在水長。慢搖孤棹去,荷葉久低昂。
臥病莫干山中作
秋月愛閑曠,亭亭臨空山。山亦愛清輝,膏沐千螺鬟。流泉隔深竹,夜靜聞潺湲。歡然禮素娥,環佩鳴珊珊。莫邪助幹將,鑄劍誅神奸。豐城久湮欝,延津何時還?今宵映水月,光射鬥牛寒。始知芙蓉燄,赫然留人間。何當抉銀河,灑作甘露溥。
下土同披襟,快然洗痌瘝。
欝:同“鬱”。 燄:同“焰”。 溥,疑當爲“漙”。漙:音團,露多貌。
痌:音通,同“恫”,痛。 瘝:音官,病患,疾苦。
病中作
奮飛無力但長籲,臥看簾波日影徂。國勢急如駒下阪,世程曲似蟻穿珠。
差池未得三年艾,枵落徒懸五石瓠。移枕正遲明月上,枝頭烏雀莫驚呼。
飛飛螢火惜居諸,一病因循久廢書。曲突徙薪嗟已矣,焦頭爛額複何如?
猶聞蝸角爭蠻觸,敢望豚蹄得滿車。夜半打窗風雨惡,有人躑躅望蘧廬。
晚眺
茅茨絕頂四無鄰,浩浩川原暮色勻。逸鹿窺籬頻引領,歸猿戲樹欲忘身。
雲來忽使山都活,月上還于水最親。乞得林間一席地,鴉喧不礙苦吟人。
山中即事
萬峰雲際互沈浮,樹石生黴不似秋。好是風吹涼月醒,竹聲和月入瓊樓。
入山十日,雨多晴少。於其將去,投以惡詩
茲山陰雨窟,勢已席全勝。陽光攖其鋒,卻退恐不猛。白雲猶誕漫,晴晦惟所命。當其出地底,不雨亦陰凝。著草草生毛,著樹樹生癭。著水水糢糊,著山山餖飣。峰頭與林麓,千百懸巨縆。上縋天使墜,下汲地使迥。昏然天地合,萬象同一暝。山川與城郭,次第收入甑。可憐炊煙起,但見餘沫迸。黑子七八九,高峰露其頂。須臾亦沈沒,漠漠遂千頃。我來山中住,初意得佳景。澄懷挹秋爽,虛抱洽山靜。豈知遘此厄,耳目皆已屏。愧無玄豹姿,隱霧豈其性。出門心惴慄,跬步皆陷阱。臨水不聞聲,對山不見影。退藏一室內,又似蛙在井。更如鼠居穴,晝伏不敢逞。大雲偪戶牖,咄哉兵壓境。紙櫺偶投隙,突入遂馳騁。濛濛一室內,方向渾不省。曉帷垂沈沈,晝燭燒耿耿。悶疑絮塞鼻,濕恐菌生脛。踐地忽如浮,觸壁嗟已梗。十日未一醉,胡爲此酩酊。不如鋪大被,高臥待其醒。
餖飣:音豆訂,堆疊於器皿中的蔬果,一般只用於陳設。
送別
把酒長亭杯已空,行人車馬各西東。楓林不共斜陽去,自向荒郊寂寞紅。
對月
蕩蕩青天萬頃田,壞雲如草月如鐮。姮娥不作包荒計,淨刈空華見妙嚴。
刈:音義,除草,割。
夏夜
藉草蔭林坐,勞人珍夜涼。風枝搖複止,露葉暗生光。
鶴夢從酣穩,蛙聲正肆狂。依依星斗沒,耒耜及朝陽。
觀月戲作
二妃把臂遊雲海,指點齊煙橫杳靄。酒酣笑解明月珠,抛入滄溟發奇采。
蕭蕭微風起青萍,千波化作蒼龍鱗。一鱗中有一珠在,水晶宮闕成繽紛。
一丸自向天心靜,萬盞波光浮不定。須臾水月已交融,匹練秋光霜外冷。
夜起
月色縞庭榭,輕風生夜闌。四圍聲影靜,松蟀伴微歎。
野曠戍樓直,江明漁火殘。疏枝近河漢,還念鵲巢單。
重九集掃葉樓,分韻得有字
驚風飄落葉,散作沙石走。擁篲非不勤,積地倐已厚。仰觀高林杪,柯條漸堅瘦。危巢失所蔽,岌岌不可久。宿鳥暮歸來,棲讬已非舊。躑躕集空枝,婉孌終相守。此時登樓者,歎息各搔首。西風日淒厲,殆欲摧萬有。何以謝歲寒,臨難義不苟。蒲柳奮登先,松柏恥凋後。敢辭晚節苦,直恐初心負。高人緬半千,佳節遘重九。還當掃落葉,共煮一尊酒。
秋夜
露冷庭除夜已分,麗空星斗正繽紛。旻天不作防川計,萬葉喧秋只靜聞。
冬晴郊行書所見
曀曀層陰塞兩間,豁然風物變朝顔。霜絲盡綴玲瓏樹,日炬渾融鐵石山。
逈野清嚴人意適,長空寥闊鳥飛閑。攜筇更上崎嶇路,數點黃梅若可攀。
曀曀:音奕奕,天色陰沈。 逈:同“迥”。
春晝
林影遲春晝,柔風弄袷衣。花明酣日氣,柳密亂煙絲。
窗紙留蜂駐,簾旌礙燕歸。苔痕如有會,綠滿舊漁磯。
山行
幽深不可盡,磐石憩中程。壑聚千花影,泉流萬竹聲。
靜恬魚得所,戒慎鹿微行。未覺冰輪上,群峰背漸明。
禊日集後湖,分韻得林字
春服初成感不禁,物華人事兩駸駸。曉風宛轉傳新哢,夜雨殷勤澤舊林。
各有興懷時世異,了無間斷化工深。君看枝上青如豆,肯負飛花墜溷心。
禊:音細,古俗春秋兩季于水濱設祭,祓除不祥。 哢,音弄,鳥鳴。
菊
爛熳花枝總刹那,東籬秋色獨峩峩。能同風露搘持久,兼得雲霞變化多。
華采外敷神自澹,堅貞內蘊氣彌和。平生不作飄茵計,但把殘英守故柯。
搘:音支,支拄,支撐。
郊行
雨餘溝洫水決決,綠整秧針列萬行。草迹驢蹄融日氣,柳絲牛鼻赴波光。
采桑女似烏鴉鬧,放學兒如蚱蜢忙。一角茅棚煙縷起,好斟茗椀共徜徉。
決決:疑當爲“泱泱”。
乘飛機至九江,望見廬山口,占一絕句。蓋別來八九年矣
萬峰攅聚水縈迴,晴日穿雲紫翠開。五老舉頭齊一笑,故人天外忽飛來。
攅:同“攢”。
廬山雜詩
九年夏秋間,余遊廬山,曾爲絕句若干首;十六年秋冬間複遊,則得一絕句而已;二十一年夏間曾複一至,自是歲輒一二至,留則二三日,得句則以小牋書之,拉雜不復編次雲。
得廬山道中
參差不辨最高峰,曡翠浮青幾萬重。著得煙雲齊欲活,滿天鱗爪看飛龍。
曉登天池山,將以明日乘飛機發九江
屏嶂重深路轉幽,豁然開朗衆峰頭。山連鐵騎奔如放,水亙銀河凝不流。
初日乍舒天錦豔,微風忽送海綿浮。明朝更奮淩雲翼,一覽千岩萬壑秋。
晚眺
濯足龍宮興未休,天池曳杖更夷猶。松門已稅千鴉駕,花徑還從一壑遊。
輕靄綠迷岩佛手,夕陽紅上石人頭。秋來邱壑明如畫,抵得春時錦繡不?
自神龍宮登天池山,則佛手岩、人頭石、錦繡穀、花徑、松門諸勝歷歷在目。大漢陽峰上植松甚多,古茂可愛,詩以紀之。
猱升漸上最高峰,喘汗才收語笑同。河漢倒懸行杖底,江湖齊落酒杯中。
泉兼風雨飛騰壯,山納煙雲變化重。回首不嫌歸路永,萬松如鶴正浮空。
大漢陽峰爲廬山第一主峰,登絕頂作長句
萬嶺如僂拱四方,俛看五老亦兒行。波光窈杳分湖口,樹色蒼茫接漢陽。
天上風雲致明晦,人間心力變滄桑。陸沈正有爲魚難,敢向崖前謁禹王。
禹王崖在峰下。
天池山上有王陽明先生詩一首,鑱巨石上,昔年曾作詩紀之。今歲爲作亭以蔽風雨,落成題壁
片石千秋挹古馨,兼收畫本入危亭。江湖赭碧分雙鏡,吳楚青蒼共一屏。
世眼佛燈攙鬼火,道心明月定風霆。神龍宮瀑終宵響,猶作當年嘯詠聽。
攙:即“攙”,1.刺;2.混雜;3.搶奪。
雨後
天際微雲澹欲流,灑然涼意滿汀洲。亭亭過雨紅蕖直,浥浥含風綠樹柔。
墜粉蝶衣相慰藉,遊絲蛛網互綢繆。最憐川上牛浮鼻,也似疲農得小休。
十餘年前曾遊廬山,樂其風景,而頗以林木鮮少爲憾,所爲詩有“樓臺已重名山價,料得家藏種樹書”之句。今歲複來,蘆林一帶樹木蒼然,因複爲長句以紀之
落日猶銜萬仞山,田家難得飯餘閑。稻粱鳥雀紛爭後,果蓏兒童大獲還。
重曡碧畦丹嶂上,參差紅瓦綠陰間。十年樹木非虛願,好爲秋光一破顔。
蓏:音裸,草本植物的果實。
即事
殘暑新涼勢欲爭,四山倏忽變陰晴。日團花氣連雲氣,風縱蟬聲雜雨聲。
白鹿台前芳未歇,黃龍潭上水初平。不妨弦月遲遲上,且看明河淡淡生。
山行
箕踞松根得小休,蟲聲人語兩無尤。雲從石鏡山頭起,水向鐵船峰上流。
初日乍添紅果豔,清霜未減綠陰稠。匡廬自是多顔色,要放千林爛熳秋。
自佛手岩遠望,數峰秀軟殊絕,爲作絕句四首
萬綠揉成數點山,煙舒雲卷意俱閑。可能摺曡爲輕扇,著我清風兩袖間。
數峰青出雨餘天,淡暈濃皴悉自然。誰使遠山添蘊藉,密林如草草如煙。
煙光新濕苧蘿衣,邱壑渾如襞積微。寄語天風休著力,恐教吹作白雲飛。
襞:音畢;1.折疊衣裙;2.衣物上的摺子或皺紋。
娟娟翠岫淩雲去,嫋嫋清波帶月還。一樣溫柔好情性,動時流水靜時山。
別廬山
年年歌廬山,廬山定厭聞。今當欲去時,語吐還複吞。上山遲延下山快,廬山不舍逐吾背。失聲一歎據石坐,今日廬山太多態。回頭語廬山,毋爲兒女顔。君不見潯陽江頭人造鳥,已張兩翼遲我雲水間。建業與九江,一日可往還。會當袖取鍾山一片石,投之三疊泉中鳴珊珊。上山時日始暾,下山始日已曛。千峰萬峰間,一一白雲屯,無問爲晴爲雨爲朝昏。君爲廬山峰,我爲廬山雲。因風以時來,無合亦無分。揮手自茲去,山中茅屋雞犬之聲隱約猶可聞。我見廬山夏,不見廬山秋。廬山秋色時,頗複念我不?諸兒競攝影,縮取山光置案頭。我則獨行吟,搜索枯腸入小休。 注:此數行原本作注體,當爲正文,今徑改。
暾:音吞,1.漸出貌;2.(朝陽)照物貌。
二十五年結婚紀念日賦示冰如
依然良月照三更,回首當年百感並。志決但期能共死,情深聊復信來生。
頭顱似舊元非望,思意如新不可名。好語相酬惟努力,人間憂患正縱橫。
太平角獨坐
近天風露自泠泠,波遠微光閃似螢。清絕玉簫聲裏月,萬山如睡一松醒。
斐然亭晚眺
蔚藍波染夕陽紅,天宇昭昭暮色融。海作衣裾山作帶,飄然我欲去乘風。
臥病青島,少瘉,試遊勞山,爲詩紀之,得若干首
人亦勞勞似此山,卻慚偷得病餘閑。兩崖斧鑿痕如畫,珍重勞人汗點斑。
老槐深竹影交加,行到勞山道士家。舊事嬌兒能記得,雪中曾折耐冬花。
滿山奇石鬱輪囷,水色清寒不受塵。自是老松先得地,也應留坐久行人。
小樷薄豔自娟娟,日炙凝脂暖欲然。問得嘉名成一笑,鈴蘭斜插笠簷邊。
太清宮接上清宮,犖確才令一徑通。誰使遊人開倦眼,明霞洞口野花紅。
兩峰缺處海天明,灼灼銀波媚晚晴。一片清音聽不斷,松風直下接濤聲。
累累香粟盡垂金,簇簇高粱過一尋。農事漸閑蔬飯了,耦耕人坐綠榆陰。
碧琉璃水接天長,翡翠屏風絢夕陽。左是山光右海色,中間花木蔭周行。
華嚴寺口暮雲封,石徑幽幽萬竹中。忽地方庭如潑水,一輪明月禦天風。
樹老天清萬壑秋,片雲峰頂自悠悠。勞人亦解霜侵鬢,莫怪勞山易白頭。
紫薇花發太平宮,語笑還登獅子峰。若說石頭似獅子,諸松一一似遊龍。
一亭遙出翠微顛,盡納煙波置檻前。日動光華霞散采,此時山水亦斐然。
仰攀喬木俛幽宮,路轉千岩萬壑中。海闊天空歸一覽,始知人在最高峰。
蔥蘢石帶青松色,磊落松含白石姿。兩是勞山奇絕處,海灘回首欲歸遲。
出林澗水逝滔滔,我亦從茲泛去舠。才得迎來又送往,勞山終古太勞勞。
秋日重過豁蒙樓
欄楯參差帶暮煙,寺樓重過已經年。茫茫虎踞龍蟠地,黯黯鴻來燕去天。
懷古傷今空有淚,絕人逃世苦無緣。未黃木葉蕭疏甚,好把秋聲處處傳。
楯:音吮,欄杆的橫木,也指欄杆。
方君璧妹以畫羊直幅見貽,題句其上
兀兀高岡,茫茫曠野。青草半枯,紅日將下。陟阻而瘏,哀吟和寡。
臨崖卻顧,是何爲者?君不見風蕭蕭兮木葉橫飛,家家砧杵兮念無衣。
羊之有毛兮,亦如蠶之有絲;翦之伐之,其何所辭!
恐皮骨之所餘,曾不足以療一朝之饑也,噫!
瘏:音圖,病,疲乏。
題高劍文畫鎮海樓圖
夢裏樓臺幾變遷,畫圖猶是十年前。沈沈綠藪連滄海,矗矗紅棉界遠天。
懷抱久如含瓦石,風塵原不涴山川。白雲隱約題詩處,指點黃花更惘然。
涴:音握,污染,弄髒。
二十五年一月病少間,展雙照樓圖,因作此詩以示冰如
松枝與梅花,來自月輪中。皎潔自有質,婉孌相爲容。歲晚多晦冥,瑤台偶一逢。聚影疏林下,欲語心忡忡。自從涉世來,日在荊棘樷。只今霜霰至,何以禦嚴冬。南枝方含和,北枝已烈風。後凋以爲期,相看漸飛蓬。回頭望來處,玉鑑明蒼穹。昭質本無滓,日光與之融。清輝澈下土,萬里卷纖蒙。悠悠山河影,歷歷涵虛空。縱橫著枝柯,映蔚成蔥曨。寒色自凜凜,生氣何芃芃。冰雪誠摧傷,亦複相磨礱。對此意感激,矯若雙飛虹。願葆金石姿,頡頏以相從。共命人間世,不辭憂患重。百孔千瘡餘,一笑報已豐。憂在已不力,豈在憂時窮。棲棲百年內,耿耿兩心同。玉宇雖高寒,咫尺猶可通。蟾兔有缺時,光明長在胸。何況如槃月,正照小樓東。
芃芃:音蓬蓬,草盛貌。
不寐
中庭看梅花,夜久風月冷。入門還滅燭,鑑此橫窗影。離離疏複密,瑟瑟亂還整。逸氣方遠出,尺幅不能騁。幻爲清淺水,魚藻蔚相映。虛明絕渣滓,澹蕩含至靜。幽賞自有在,香色皆已屏。萬籟亦俱寂,塊然成獨醒。顧慚立雪人,不寐心自警。
印度洋舟中二十五年三月
多情燈火照更殘,露氣潛生筦簟寒。自被瘡痍常損慮,轉令魂夢得粗安。
蒼波熨月無微摺,碧宇箝星有密攅,誰奏雞鳴風雨曲,悄然推枕起長歎。
筦:音管,席子。
代家書
病起扶筇陟彼岡,果然日月得相望。寄聲不用遙相憶,數雁天涯自一行。
末句用冰如舊句。
感事
劍挂墳頭草不青,又將拂拭試新硎。紅旗綠柳隨眸見,鳥語笳聲徹耳聽。
松鼠忘機緣散策,天鵝貪餌逐揚舲。春來萬物熙熙甚,那識人間戰血腥。
舲:音淩,(有窗的)小船。
山中
初日在柴門,流水入清聽。青草眠白羊,桃花鬧而靜。
羅痕時新得家書
乍憑疏雨洗郊坰,日出風生水上亭。灩灩千紅酣似醉,泠泠萬綠快如醒。
池鳧爭餌無倫次,林鹿窺人有性靈。報道江南春正好,莫搔旅鬢歎星星。
坰:音扃,都邑的遠郊。
春夜羅痕小湖邊微月下
殘陽忽已蛻,新月如繭眉。零露一何繁,洗此娟娟姿。夜色幽更深,不厭清光微。春氣況沖融,觸處皆華滋。行行入林樾,人影相因依。女蘿蔓始生,麂眼明疏籬。微風不生籟,但拂臨水枝。葉底見波光,黝白成參差。釣石得小坐,數此清陰移。花色亦可辨,草香生我衣。扁舟乍欸乃,已在天之涯。無因發微歎,宿鳥爲一飛。
瑞士道中
分流擘石互縈紆,整頓山川入畫圖。潑翠園林新雨後,滲金樓閣夕陽初。
天然風景元無異,人事綢繆愧不如。好和湖光入尊酒,便尋幽夢到匡廬。
旅仙湖上
波光淡而恬,水聲輕以清。藹如仁者心,渾厚涵光明。于時宿雨收,天高地亦平。扁舟著其間,萬象迴環生。輕鷗非故人,相見已忘形。就掌啄餘餌,既得還飛鳴。和以扣舷歌,潛魚亦來聽。何當泯猜嫌,物我皆康寧。
欝茲諾湖上望對岸山
萬壑如奔馬,茲山最軼群。上峰曜冰雪,下谷幻煙雲。
中嶺橫青翠,都教醉夕曛。蒼茫何所見,泉響九天聞。
欝:同“鬱”。
幾司柏山上
平生所觀瀑,衆妙不可名。惟此幽且奇,每見心爲傾。遠從雪山來,飛白遊青冥。一擲最高峰,其勢如建瓴。直下千丈強,石破天爲驚。千岩萬壑間,往復還相縈。十步一換態,百步一換聲。蕩蕩入平湖,浮綠與天平。山深日已夕,新月猶未生。遙遙望四極,亹亹涵虛明。山色如明礬,湖光如墨晶。畫筆所不到,寫以聲泠泠。胸中若冰雪,對此匹練橫。有懷當如何,木末搴流星。
亹:音偉,亹亹,1.委婉動聽;2.勤勉不倦貌;3.行進貌。
廓羅蒙柏道中
青山相對出,懸瀑以百數。使我於其間,有目不遑顧。耳亦不遑聽,但覺風虎虎。擊拊者誰歟?水枹而石鼓。我聞山與水,二美不能具。動靜惟其宜,剛柔各有庽。瀑也實兼之,得一已千古。況多多益善,四立若環堵。試觀縱橫勢,逸氣惟所馭。山爲飛且鳴,水爲歌且舞。始知天地間,落落無窘步。嗟哉沈憂人,一笑豁眉宇。
孚加巴斯山中書所見
夙聞最高峰,是瀑所來處。朝來仰天半,晦昧隱雲霧。攀躋自山足,問徑嗟屢誤。泉聲忽在耳,隱若導前路。隨之入山深,數數與之遇。林木叠虧蔽,岩岫雜吞吐。山腹陡中斷,石壁深且阻。巨壑哆其口,衆水紛下注。谽谺仰一臼,錯落受千杵。舂撞力不竭,拗折意彌忤。並驅不少讓,互蹙作飛舞。氣含冰雪冷,勢挾雷霆怒。旋轉生迴瀾,搖撼動底柱。小石已虀粉,翕忽散複聚。大石厲其齒,初若相齟齬。及其沸而白,轉乃相水乳。化爲一川雲,溶溶下山去。山肩石更峭,犖確無寸土。冰澌所淬厲,黝若生鐵鑄。其隙生小花,緻緻作霜縷。亦有蠖屈松,老幹才尺五。餘卉摧已盡,猨鳥失所據。饑鷹不得食,空際盤旋苦。喘息及山頂,足繭難再步。仰首惟泬寥,萬象在一俯。層冰何峩峩,寒色自太古。湖水寂照之,凝碧若可茹。欣然試一掬,清泠在心腑。
谽谺:音酣蝦,1.山谷空大貌;2.山石險峻貌。 虀:同“齏”。
齟齬:音舉宇,本指牙齒上下不對應。喻不相聚,不平正。 緻:音志,緻緻,細密、精致。
聖莫利茲山上
翠微深處碧淪漪,清絕朝暉欲上時。萬柏自搖風露影,四山爲寫雪霜姿。
舉頭已有天堪問,讬足元無世可遺。漸不勝寒猶不去,振衣高詠太沖詩。
山高合中國七千尺,故以左太沖“振衣千仞岡”之句爲詠。
重過麗蒙湖
雲外飛樓月下舟,八年前此共清遊。湖之於我頻青眼,山亦猶人更白頭。
小作勾留差似燕,了無罣礙不如鷗。憑欄感嘅知何益,領取川原澹蕩秋。
罣:音挂,1.懸挂,絆住;2.內心牽挂;3.牽阻。
自題詩集後
足繭山仍遠,悠然興不窮。小休何處好,風日綠陰中。
譯詩
饞猴望鄰樹,涎墮果離離。既貪得佳餌,又怯緣高枝。守者況耽耽,捷取亦可危。欲進多虞心,欲退宜有辭。此果不中食,孰雲甘如飴。盜泉與惡木,豈屑一顧之!平生有微尚,見得能自持。歸家饜榛栗,詎不療吾饑。嗟哉古詩人,曠達類如斯。誠知無大害,亦複可攅眉。
曉起
連宵雨未歇,簾幕閟深沈。光風扇庭除,始知春已深。修竹媚新苔,瑟瑟布輕陰。幽花不能言,韻之以青禽。病骨如朽株,勾萌或相尋。勞心如蟄蟲,趯趯將不禁。
閟:音閉,1.閉門;2.掩藏。
2006-06-06 02:41:27: 薩薩蘇 (上海)
舟夜二十五年十二月 !
到枕濤聲疾複徐,關河寸寸正愁予。霜毛搔罷無長策,起剔殘燈讀舊書。
海上望月作歌
暮雲澹盡河星稀,皓月徐升海之湄。冰輪未高光未滿,已覺颯颯清風吹。
鯨波萬里如燃脂,群動蟄蟄喘且疲。一時冰雪忽照眼,豈止渴咽餐瓊糜。
嗟哉素娥聖且慈,清輝所被無偏私。廣寒大開來熙熙,行歌起舞惟其宜。
夜深人靜聲影微,潛魚不躍烏不飛。孤光一點定中移,青天四垂水四圍。
亭亭脈脈將何依,棲棲皇皇終不辭。上天下地隨所之,入火不灼水不漓。
勞勞衆生良可悲,三五二八須臾期。同光共影勿複疑,試吸沆瀣甘如飴。
嗟哉素娥聖且慈,我欲作歌窮於詞。
紫雲英草可肥田,農家喜種之,一名荷花浪浪。取以入詩
紫雲英發水天紅,饁婦耕夫笑語同。識得江南名物否?荷花浪浪醉春風。
粵諺“春日人倦,爲牛借力”,言牛借其力以行田也。語有奇趣,取以入詩
夢回布穀喚聲中,一枕殘書讀未終。憊矣真疑牛借力,蘧然還作馬行空。
雲開川上鱗鱗日,雨過亭前翼翼風。一笑尚餘強項在,荷鋤渾不後村童。
蘧:音巨,驚喜貌。
飛機上作
落落青冥意所便,風生河漢更泠然。身乘彩鳳雙飛翼,日盡齊州九點煙。
黑子縱橫雲下壘,綠陰方罫雨中田。媧皇有恨終須補,地坼東南水接天。
罫:音拐,棋盤上畫的方格子。三國吳韋昭《博弈論》:“所務不過方罫之間”。
郊行書所見
穀雨清明一瞬中,郊原秀色已浮空。遙青暖受濛濛日,新綠柔含濕濕風。
宿釀乍開娛父老,春衣初試炫兒童。艱難一遇豐年樂,願得和聲處處同。
釣台
盛時出處自從容,留得高臺有釣蹤。卻憶山川重秀日,鴟夷一棹五湖東。
苔蘚侵尋蝕舊碑,江山風雨助淒其。新亭收淚猶能及,莫待西台慟哭時。
別廬山三年矣,舟至九江望見口占
才接嵐光眼便醒,別來蹤迹似飄萍。慚君不帶風塵色,更爲行人著意青。
廬山道中
積翠爲前導,何知路阻長。松香蒸日氣,草色展煙光。
嶺盡全湖見,峰凹半刹藏。詩成剛擲筆,雲海已蒼茫。 '
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始至長沙詣嶽麓山謁黃克強先生墓。以舊曆計之,適爲三月二十九日也
黃花嶽麓互聯綿,此日相望倍惕然。百戰山河仍破碎,千章林木已風煙。
國殤爲鬼無新舊,世運因人有轉旋。少壯相從今白髮,可堪攬涕墓門前。
自長沙至衡山,通衢修潔,夾植桐樹,清陰瑟瑟,可覆行人,花方盛開,香氣蓊勃。道旁居民俟其實熟榨以取油,既可自贍,亦以養路。爲作二絕句
浩浩香風未有涯,離離花影正交加。惜花須似桐花鳳,但領花香不礙花。
夾道青青不染塵,雨餘風日更清新。行人自在桐陰下,便是桃源洞裏人。
南嶽道中杜鵑花盛開,爲作一絕句
果然火德耀南華,一變嵐光作紫霞。四萬萬人心盡赤,定教開作自由花。
登祝融峰
直上祝融峰,遠望八千里。蒼茫雲海中,不辨湘資與沅澧。古來此中多志士,
國難之深有如此。籲嗟乎!山花之丹是爾愛國心,湘竹之斑是爾憂國淚。
杜鵑花
昏啼到曉恨無涯,啼遍春城十萬家。血淚已枯心尚赤,更教開作斷腸花。
下祝融峰過獅子岩
祝融峰上日初懸,獅子岩前破曉煙。五曲清湘光瀉地,四圍列岫遠浮天。
嶠雲自戀前賢樹,石筧同甘處女泉。最是老農能力作,深山處處有梯田。
衡山無奇絕處,惟祝融一峰巋然獨峙,四圍群山撲地,繚繞天末。清湘五曲昭晣可見,此景他山所未有也。獅子岩前有松數株極古茂,一株已朽。傳羅念庵所手植。自祝融峰至上封寺,有石筧長可二裏,引泉入寺,傳有老女憫寺僧汲水之艱,鳩工鑿石爲之,此可紀也。
晣:同“晢”(音折),光明貌。 筧:音簡,連接起來引水的長竹管。
飛機上作
疆畝縱橫綠野恢,禾田如水樹如苔。老農筋力消磨盡,留得川原錦繡開。
疏影 菊
行吟未罷,乍悠然相見,水邊林下。半塌東籬,淡淡疏疏,點出秋光如畫。
平生絕俗違時意,卻對我、一枝瀟灑。想淵明、偶賦閑情,定爲此花縈惹。
正是千林脫葉,看斜陽闃寂,山色金赭。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豔疏香相亞。
不同桃李開花日,準備了、霜風吹打。把素心、寫入琴絲,聲滿月明清夜。
百字令 水仙花
靈均去矣,向瀟湘、留得千秋顔色。猶有平生遲暮感,況是霏霏雨雪。
玉色溫溫,金心的的,人與花同德。飛塵不到,冷蹤只在泉石。
小缽供養齋頭,深燈曲幾,清影搖簽帙。伴取梅花三兩點,也似曉星殘月。
靜始聞香,淡終生豔,夢化莊生蝶。獨醒何意,銀台試爲浮白。
《拾遺記》:楚人思慕屈平,謂之水仙。《群芳譜》:水仙花,白圓如酒杯,中心黃蕊,名“金盞銀台”。古來詠水仙花者,山谷之詩、稼軒之詞,膾炙人口,然自是“淩波”、“解佩”搖筆即來,竹垞詞如剏禁體,風調獨勝。晴窗坐對,聊複效顰,以資笑噱雲爾。 剏:同“創”。
金縷曲
啼鴂催山醒。轉幽深、沈沈雉堞,柳荑搖暝。
攬得清輝凝眸處,身在萬桃花頂。正麗色澄空相映。
漠漠輕煙開漸淡,擁千鬟、一水明如鏡。還照取,鶯飛影。
桃源不在虛無境。在人間、林鴞音好,巷尨聲靜。
君看柴門春風入,菜甲麥芒齊迸。且放下老農鑱柄。
難得飯餘當戶坐,願春光、爛熳從渠領。歌一曲,水泉聽。
尨:音忙,多毛的狗。
浣溪沙(過吳淞口)
小艇依然系水門,門前落葉正紛紛。饑鴉病雀不能言。
衰柳鎮憐今日影,寒潮苦覔舊時痕。靜中搖動寂中喧。
覔:同“覓”。
風蝶令(白海棠)
柔蔕和煙嚲,幽花帶雪融。欲開還歛閟芳容,得似蝤蠐微俛意惺忪。
格澹光彌豔,神清態轉穠。珠簾不約晚來風。吹起一庭香月照玲瓏。
蔕:音帝,同“蒂”。 閟:音必,掩藏。 蝤蠐:音酋齊,天牛的幼蟲。
百字令 流徽榭即事
春風桃李,比梅花時節、多些芳綠。浩浩川原舒窈窕,是處山邱華屋。
草露含滋,林煙散暈,萬象如膏沐。玉闌幹外,柳絲初嫋晴旭。
日暮窮巷牛羊,畫堂燕雀,各自尋歸宿。留得蒼然山色在,領取人間幽獨。
潭水悠悠,落霞嫋嫋,樹影重重覆。低頭吟望,疏鍾已動靈穀。
百字令 春暮郊行
茫茫原野,正春深夏淺,芳菲滿目。蓄得新亭千斛淚,不向風前棖觸。
渲碧波恬,浮青峰軟,煙雨皆清淑。漁樵如畫,天真只在茅屋。
堪歎古往今來,無窮人事,幻此滄桑局。得似大江流日夜,波浪重重相逐。
劫後殘灰,戰餘棄骨,一例青青覆。鵑啼血盡,花開還照空穀。
憶舊遊 落葉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流連意,奈驚飈不管,催化青萍。
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摵摵蕭蕭裏,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
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盡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
摵摵:音涉涉,樹枝光禿,葉凋落貌。
金縷曲
綠遍池塘草用梅影書屋詞句。
更連宵、淒其風雨,萬紅都渺。
寡婦孤兒無窮淚,算有青山知道。早染出龍眠畫槁。
一片春波流日影,過長橋、又把平堤繞。
看新塚,添多少。
故人落落心相照。
歎而今、生離死別,總尋常了。
馬革裹屍仍未返,空向墓門憑吊。只破碎山河難料。
我亦瘡痍今滿體,忍須臾、一見欃槍掃。
逢地下,兩含笑。
欃:音蟬,欃槍,彗星。
編輯者跋
鄙人日本人也,住華北而一淺學無德之處士耳。今先于中國人、先于華中華南之人士,將此一國元首之著作從事編輯出版,何等不可思議之事歟!可知廣大世間罕有之例不少焉。茲略敘其緣起而明本書刊行之始末。
鄙人從少來到中國研究政治文學者近於三十年,尤盼望中國國家之進步與人民之安寧,每睹國內政治起伏、文化興廢,或一喜,或一憂,常感頭痛。逢此次事變暴發,私念前途之變化,日夜彷徨於悒悶焦慮之中者,殆及年餘矣。
際此暗雲蔽天之日,汪精衛先生發豔電而爲天下蒼生而起,鄙人之敬仰感銘,實出於言喻之外。元來汪精衛先生者,鄙人二十年來同湘鄉曾滌笙先生所尊崇信服之中國近世名人也。聞汪先生起,鄙人當時拍案而叫快哉,更信汪先生識見熱情勇氣之高人數等矣!
同時自覺附隨汪先生之事業,即再生中國、建設東亞之唯一無二良法。乃就個人力量所能之計劃翻譯《雙照樓詩詞槁》之事商于駐甯日本軍總司令部今井武夫大佐。
今井大佐者,愛中國、憂東亞大局之日本軍界有數人才,而與剏造新中國有密切關係者也。大佐讀鄙人信,轉達于汪先生之前,汪先生即欣然諾之,而將未發表之《掃葉集》全編贈於大佐,是去年四月三十日之事也。五月,鄙人由燕赴甯謁汪先生,致敬且將稿子領回。九月和譯已成,再赴甯謁先生,至今六閱月,和譯本尚未刊行。
今年一月,汪先生最近言論集和譯《與日本提攜而往》一書由日本朝日新聞社發刊問世;再今月中,《雙照樓詩詞槁》正本在燕刊行。回顧一年來足迹,感觸頻加焉。
惟本書之出,汪先生之好意爲第一,今井大佐之愛護爲第二,鄙人則只執校勘暨印刷、訂本指揮之雜役耳,故不欲作跋等文字,而欲諱其名,迨印刷成有所方縱。臾爲始末記,想之半日,慌然走筆。
鄙人原無學者,亂作文章,真所謂驢鳴狗吠不知愧者,亦深懼有所累于汪先生之德與名。唯所冀在將汪先生之學問道德品性等等美點介紹於中國與東方各國間,使有識人物正解汪先生之人物與政績。
若達到此目的,則鄙人之願已足矣。尚有一事要珍重闡明者,即此本書價之較昂也,曾仲鳴先生曩在民國拾九年拾貳月刊行之雙照樓《小休集》上下卷合編一書,賣價定壹圓貳角,可謂廉價,而年來紙價高漲,以今比昔,實達於十數倍,印刷等費亦四五倍於往時。
關於此點,不無苦衷,切望大方人士之諒解。當擱筆之時,禱祝汪精衛先生之政躬安泰與和平運動之成功,同時對今井大佐及從旁指教之外交部次長周隆庠先生致感謝之忱。
並且對《雙照樓詩詞槁》上下卷合編本刊行者、而民國貳拾八年三月貳拾壹日在河內郊外殉國難之和平運動先覺曾仲鳴先生之英靈致至深之哀悼。
辛巳三月五日 黑根祥作 謹跋
每部 南粉連紙 金 三圓
編輯、校勘者 北京東城大甜水井拾號 黑根祥作
發行兼印刷者 北京東安門外南夾道拾五號 那須太郎
發行所 同右 大北京社
昭和拾六年(民國三拾年)三月拾日初版
2012年4月3日 星期二
秋水軒尺牘 (5) 與陳天度( 請婉轉釋愆 )-- 上海世界書局宋晶如注釋版
秋水軒尺牘 (5) 與陳天度( 請婉轉釋愆 )-- 上海世界書局宋晶如注釋版
枌鄉碩望,久切心儀。頃自永郡寄誦誨言,快同親炙。承示棄書讀律,竊以吾丈機雲才藻,燕許文章,鯤化鵬遊,得時則駕,何遽無心青紫,轉作抱牘依人計耶?
湄浪跡六年,自慚駑下,不能作昂昂千里之駒。屈指辛亥之冬,就食遼西,去夏至津門,今春晉省,閱四月,始就平舒。數年來館不過副席,俸不過百金,內而顧家,外而應世,探我行囊,惟有清風明月耳。
讀所寄舅氏書,責以捐職之命,遲遲未報,咎何能辭。念自家道中落,承舅氏逾格矜憐,蛇雀有知,豈敢忘德?所以遲之又久者,限於力,非盲於心也。一秩清銜,矢報有日,尚祈吾丈婉曲言之,俾不至開罪尊親。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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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秋水軒尺牘》 許葭村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0
《雪鴻軒尺牘》 龔未齋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5
《小倉山房尺牘》 袁枚著 , 江蔭香 註釋 香港 : 藝美圖書有限公司, 1966
枌鄉碩望,久切心儀。頃自永郡寄誦誨言,快同親炙。承示棄書讀律,竊以吾丈機雲才藻,燕許文章,鯤化鵬遊,得時則駕,何遽無心青紫,轉作抱牘依人計耶?
湄浪跡六年,自慚駑下,不能作昂昂千里之駒。屈指辛亥之冬,就食遼西,去夏至津門,今春晉省,閱四月,始就平舒。數年來館不過副席,俸不過百金,內而顧家,外而應世,探我行囊,惟有清風明月耳。
讀所寄舅氏書,責以捐職之命,遲遲未報,咎何能辭。念自家道中落,承舅氏逾格矜憐,蛇雀有知,豈敢忘德?所以遲之又久者,限於力,非盲於心也。一秩清銜,矢報有日,尚祈吾丈婉曲言之,俾不至開罪尊親。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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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秋水軒尺牘》 許葭村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0
《雪鴻軒尺牘》 龔未齋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5
《小倉山房尺牘》 袁枚著 , 江蔭香 註釋 香港 : 藝美圖書有限公司, 1966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秋水軒尺牘 (4) : 賀梅嶺傭壽(憶去年祝壽景況)-- 上海世界書局宋晶如注釋版
秋水軒尺牘 (4) : 賀梅嶺傭壽(憶去年祝壽景況)-- 上海世界書局宋晶如注釋版
小春十日,爲足下懸弧令旦。回憶去年,歌徴《 金縷 》,酒泛紅螺,諸同人濟濟盈盈,如集蓬壺仙侶。今以關山遠隔,未克趨陪,惟有遙頌九如,臨風拜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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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秋水軒尺牘》 許葭村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0.
《雪鴻軒尺牘》 龔未齋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5.
《小倉山房尺牘》 袁枚著 , 江蔭香 註釋. 香港 : 藝美圖書有限公司, 1966 .
小春十日,爲足下懸弧令旦。回憶去年,歌徴《 金縷 》,酒泛紅螺,諸同人濟濟盈盈,如集蓬壺仙侶。今以關山遠隔,未克趨陪,惟有遙頌九如,臨風拜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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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秋水軒尺牘》 許葭村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0.
《雪鴻軒尺牘》 龔未齋 著,宋晶如 釋 香港, 廣智書局, 1965.
《小倉山房尺牘》 袁枚著 , 江蔭香 註釋. 香港 : 藝美圖書有限公司, 1966 .
秋水軒尺牘 (3) : 與趙南湖(慰喪弟及自訴境遇)--上海世界書局宋晶如注釋版
秋水軒尺牘 (3) : 與趙南湖(慰喪弟及自訴境遇)--上海世界書局宋晶如注釋版
久不見碧梧翠竹之姿,每於月白風清,輒深神往。且以足下久不入直爲疑。近得阮昔侯札,知駕遊山左,種蓮楚邱者,已非一日。青萍結綠,到處爭售,所固然也。
令弟才華意氣,滿謂嵆山獨鶴,足以振采雞羣;何期牙琴一摧,墓草已宿,令人感慨係之!
弟初客遼西,旋遊津淀。今春復有平舒之役。年年壓線,依舊幫傭,良由村女蛾眉,難爲時賞耳。
久不見碧梧翠竹之姿,每於月白風清,輒深神往。且以足下久不入直爲疑。近得阮昔侯札,知駕遊山左,種蓮楚邱者,已非一日。青萍結綠,到處爭售,所固然也。
令弟才華意氣,滿謂嵆山獨鶴,足以振采雞羣;何期牙琴一摧,墓草已宿,令人感慨係之!
弟初客遼西,旋遊津淀。今春復有平舒之役。年年壓線,依舊幫傭,良由村女蛾眉,難爲時賞耳。
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
陶傑 : 漢奸汪精衛的心路分析
陶傑 : 漢奸汪精衛的心路分析
汪精衛 1939年 離重慶到河內發表“ 豔電 ”,正式接受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誘降。其時中日已在戰爭狀態,汪精衛公然投敵,確實犯了叛國罪。
汪精衛之舉,不是 一時衝動,動機相當複雜,不出三項:一來判斷中日在歐美作壁上觀的狀況下,不可能打贏日本;二來關心日占區人民的疾苦,認為淪陷區的人民,需要一個與日本 “ 協調溝通 ”的中國人政府;三則與蔣介石長期不和,論革命資格,汪優於蔣,党國大權卻屈從于蔣之下,心有不甘。
汪精衛投日,動機可以三種都有。60年 來的論者多至為情緒化,少以心理學的角度研究汪氏其人的性格。如果汪精衛只顧貪生怕死,賣國求榮,則少年時行刺 攝政王的壯舉難以解釋。汪精衛的人格心理學,層次豐富,其人悲壯之餘,有自毀的傾向,少年時嚮往做烈士,“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 ,明顯是受了戊戌六君 子尤其譚嗣同的精神感召。
汪氏一生不煙不酒,不近女色,沒有包二奶,也沒有貪污,對道德的自我要求,比後世許多奢談“ 愛國 ”的官員都高尚。汪精衛離開重慶 之前,給蔣中正留書,說:“ 願兄為其易,弟為其難。”意指不惜獨力扛上“ 漢奸 ”罪名,執意要闖虎穴。這一點與汪氏少年時自稱甘當釜下柴薪,燃燒犧牲,造就 革命勝利的焰光,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瞭解汪精衛的自毀性格,就不難解釋為何其人前後半生的巨變,其實汪氏沒有變,只是自我犧牲的決心,換了一種形式。
汪精衛沒有想到投日之後,兩年左右,日本就偷襲珍珠港,激發美國對日宣戰。其時近衛下臺,日本軍國主義由東條英機的激進派上臺,走向瘋狂,這一切皆不 在汪氏當初意料之內,如果汪精衛對戰局的發展未卜先知,知道美國後來憑兩顆原子彈戰勝日本,還會不會投奔日方,到南京組府? 此一假設,據金雄白回憶,汪氏 在知悉日本轟炸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曾以頭撞牆,嚎啕痛哭。他知道押錯了寶,也知道日本必然戰敗,叛國和漢奸的汙名,勢垂千古。
汪精衛的南京政府,質素參差,後人以“ 汪政府 ”視如整體。日本人早在上海培養了特務鷹犬如丁默村、李士群之輩。汪精衛到了南京,日本人順勢塞給他這個 流氓和投機政客的班子,汪氏並無選擇。追隨汪精衛的陳公博,本來覺得投日太犯險,為了友情,也黯然捨身追隨。汪陳的品格,應該高於汪政權許多雜牌軍,但身 不由己,受日本的擺佈,悔之已晚 。
汪精衛的悲劇,是他知道即使日本戰勝,自己最多是“ 滿洲國 ”的溥儀,只是日本軍政府名下維持一會的傀儡,如果純粹熱衷權力,不如留在重慶當好國民政府 的副總裁,即使沒有軍權,至少可以號令半壁江山的政府文官。
汪精衛在百姓慘遭煎熬時,至少敢表態,還懂得流淚,如果他是幹練成精的政客,應該自始至終保持 一張毫無表情的木面孔,深諳“ 槍打出頭烏 ”的韜晦之道;或對蔣介石表面擁護,口是心非,私下則密謀兵變,暗殺老蔣之後,自己來坐江山。
汪精衛沒有這樣做,反倒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也從不收藏內心的本色。這樣的性格,在中國官場,不是從政的材料。汪精衛天生浪漫,是一位詩人,中年之後,詩風由剛烈轉為陰柔:“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 ,七分李後主的頹唐,三分徐志摩的多愁善感;
至於絕筆之作的一首登高詞:“ 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闌幹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 其詩風與自稱擁有 “ 弱者的道德 ” ——“ 忍耐、躲避、講和氣 ”的 瞿秋白,不無相似之處:
“ 廿載浮沉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流東,枉拋心力作英雄。
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
汪瞿從屬不同的政黨,文人從政,一樣被指“ 晚節不保 ”,兩人的詩詞風格,卻又在某種程度上驚人地相似,同樣是以英雄浪漫主義追求始,以幻滅的悲劇終。這是心理學的新課題,有機會有待深入論證,這一切,則是後話了。
汪精衛 1939年 離重慶到河內發表“ 豔電 ”,正式接受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誘降。其時中日已在戰爭狀態,汪精衛公然投敵,確實犯了叛國罪。
汪精衛之舉,不是 一時衝動,動機相當複雜,不出三項:一來判斷中日在歐美作壁上觀的狀況下,不可能打贏日本;二來關心日占區人民的疾苦,認為淪陷區的人民,需要一個與日本 “ 協調溝通 ”的中國人政府;三則與蔣介石長期不和,論革命資格,汪優於蔣,党國大權卻屈從于蔣之下,心有不甘。
汪精衛投日,動機可以三種都有。60年 來的論者多至為情緒化,少以心理學的角度研究汪氏其人的性格。如果汪精衛只顧貪生怕死,賣國求榮,則少年時行刺 攝政王的壯舉難以解釋。汪精衛的人格心理學,層次豐富,其人悲壯之餘,有自毀的傾向,少年時嚮往做烈士,“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 ,明顯是受了戊戌六君 子尤其譚嗣同的精神感召。
汪氏一生不煙不酒,不近女色,沒有包二奶,也沒有貪污,對道德的自我要求,比後世許多奢談“ 愛國 ”的官員都高尚。汪精衛離開重慶 之前,給蔣中正留書,說:“ 願兄為其易,弟為其難。”意指不惜獨力扛上“ 漢奸 ”罪名,執意要闖虎穴。這一點與汪氏少年時自稱甘當釜下柴薪,燃燒犧牲,造就 革命勝利的焰光,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瞭解汪精衛的自毀性格,就不難解釋為何其人前後半生的巨變,其實汪氏沒有變,只是自我犧牲的決心,換了一種形式。
汪精衛沒有想到投日之後,兩年左右,日本就偷襲珍珠港,激發美國對日宣戰。其時近衛下臺,日本軍國主義由東條英機的激進派上臺,走向瘋狂,這一切皆不 在汪氏當初意料之內,如果汪精衛對戰局的發展未卜先知,知道美國後來憑兩顆原子彈戰勝日本,還會不會投奔日方,到南京組府? 此一假設,據金雄白回憶,汪氏 在知悉日本轟炸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曾以頭撞牆,嚎啕痛哭。他知道押錯了寶,也知道日本必然戰敗,叛國和漢奸的汙名,勢垂千古。
汪精衛的南京政府,質素參差,後人以“ 汪政府 ”視如整體。日本人早在上海培養了特務鷹犬如丁默村、李士群之輩。汪精衛到了南京,日本人順勢塞給他這個 流氓和投機政客的班子,汪氏並無選擇。追隨汪精衛的陳公博,本來覺得投日太犯險,為了友情,也黯然捨身追隨。汪陳的品格,應該高於汪政權許多雜牌軍,但身 不由己,受日本的擺佈,悔之已晚 。
汪精衛的悲劇,是他知道即使日本戰勝,自己最多是“ 滿洲國 ”的溥儀,只是日本軍政府名下維持一會的傀儡,如果純粹熱衷權力,不如留在重慶當好國民政府 的副總裁,即使沒有軍權,至少可以號令半壁江山的政府文官。
汪精衛在百姓慘遭煎熬時,至少敢表態,還懂得流淚,如果他是幹練成精的政客,應該自始至終保持 一張毫無表情的木面孔,深諳“ 槍打出頭烏 ”的韜晦之道;或對蔣介石表面擁護,口是心非,私下則密謀兵變,暗殺老蔣之後,自己來坐江山。
汪精衛沒有這樣做,反倒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也從不收藏內心的本色。這樣的性格,在中國官場,不是從政的材料。汪精衛天生浪漫,是一位詩人,中年之後,詩風由剛烈轉為陰柔:“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 ,七分李後主的頹唐,三分徐志摩的多愁善感;
至於絕筆之作的一首登高詞:“ 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闌幹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 其詩風與自稱擁有 “ 弱者的道德 ” ——“ 忍耐、躲避、講和氣 ”的 瞿秋白,不無相似之處:
“ 廿載浮沉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流東,枉拋心力作英雄。
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
汪瞿從屬不同的政黨,文人從政,一樣被指“ 晚節不保 ”,兩人的詩詞風格,卻又在某種程度上驚人地相似,同樣是以英雄浪漫主義追求始,以幻滅的悲劇終。這是心理學的新課題,有機會有待深入論證,這一切,則是後話了。
2012年3月10日 星期六
余英時 : 重版汪精衞《雙照樓詩詞藁》序
余英時 : 重版汪精衞《雙照樓詩詞藁》序
余英時 : 重版汪精衞《雙照樓詩詞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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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蘋果:重版汪精衞《雙照樓詩詞藁》序
2012年03月11日
多年以來顏純鈎先生都抱着一個願望,想推出一部註釋本的汪精衞詩詞集,讓一般讀者也能充份欣賞他的古典創作。在我們信札往復中,顏先生曾一再表示,政治和藝術必須分別看待,我們不應因為不贊成汪精衞的政治,便將他的藝術也一筆抹殺了。這一觀點我是完全同意的。
現在顏先生的夙願即將實現,但他雅意拳拳堅約我為箋釋本《 雙照樓詩詞藁 》寫序,參與他的創舉。感於他的熱忱,我一諾無辭,然而也不免有幾分躊躇,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落筆。
我既不懂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也沒有系統地研究過詩詞流變的歷史,因此對於汪精衞詩詞本身的分析和評價,我只能敬而遠之。一再考慮之後,我覺得也許可以從兩個互相關聯的角度來寫這篇序文:
第一、我是一個舊詩詞的愛好者,並且很早便已為汪的作品所吸引;第二、我又是一個史學工作者,對於汪精衞在日本侵略者的羽翼之下建立政權這一舉動一向有極大的探索興趣,希望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歷史解釋。
因此幾十年來,凡是有關汪晚年活動的記述,特別是新出現的史料,我大致都曾過目。下面便讓我從這兩條線索談一談我對於汪精衞其人及其詩詞的認識。
如果記憶不誤,我想我最早接觸到汪精衞的詩是在抗戰時期的鄉間。大約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人把他早年〈 被逮口占 〉四首五絕寫給我讀。
像許多讀者一樣,我當下便記住了其中第三首:「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 當時我很崇拜「 革命烈士 」,因此作者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今天回想起來,有一件事不可理解,即寫汪詩給我的人( 已不記得是誰),似乎並沒有告訴我,汪已投靠了日本。無論如何,在窮鄉僻壤的安徽潛山鄉間,汪政權的存在根本無人注意。我是在一九四六年 重回大城市以後才弄清楚所謂「 漢奸 」問題的。
第二次發現汪精衞的作品是在一九五○年的香港。我偶然在報刊上讀到汪的〈 憶舊遊.落葉 〉詞和吳稚暉反唇相譏的和什。汪詞如下: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慽慽蕭蕭裏,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只極目煙蕪,寒螿夜月愁秣陵。 ( 按:末句收入《 掃葉集 》改作「 儘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見本書註釋 )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慽慽蕭蕭裏,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只極目煙蕪,寒螿夜月愁秣陵。(按:末句收入《掃葉集》改作「儘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見本書註釋)
這首詞是「 艷電 」發表以後汪在河內寫的,將當時中國的處境和他謀和的心境十分委婉地表達了出來,而復創造了一種極其「淒清」而又無奈的氣氛。我讀後不但立即體會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實感,而且對作者的同情心也油然而生。
我當然記得元好問《 論詩絕句 》中說過的話:「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但是汪精衞早年〈被逮口占〉和這首〈落葉〉詞本身所發出的感人力量使我不能相信這是「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錢鍾書語,見《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頁一六三)
與汪詞相對照,吳稚暉「步韻」之什雖大義昭然,政治上絕對正確,但卻完全不能激動我。(按:吳詞也引在本書註釋中,讀者可以比觀。)姑且將「言為心聲」的問題撇開不談,僅就藝術造境而言,汪遠高於吳,到眼即辨。我當時曾本此認識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新亞書院同學們創辦的壁報上。但這是六十二年以前的事,我的原稿早已不知去向了。
後來讀到了汪氏晚年的其他詩詞,我更相信我最初對〈落葉〉詞的理解雖不中亦不甚遠。試讀〈舟夜.二十八年六月〉七律:
臥聽鐘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
柁樓欹仄風仍惡,鐙塔微茫月半陰。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
(見〈掃葉集〉)
這是他在一九三九年 六月從日本回天津的船上寫的。他這次偕周佛海等人去日本,已取得日方支持,回國後將推行所謂「 和平運動 」,其實即是建立政權。但從這首詩看,他不但沒有半點興奮的情緒,而且「 神州重見百年沉 」之句明明透露出亡國之音。這和周佛海及其他同路人的反應完全不同。(見後)
總之,以我個人的眼光來看,汪的古典詩詞在他那一代人中無疑已達到了第一流的水平。近人稱許黃公度寫的詩能「我手寫我口」,我以為汪的詩詞則是「我手寫我心」,其委婉曲折處頗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關於汪詩的評價,讓我舉陳寅恪和錢鍾書兩人議論,以見一斑。陳氏〈阜昌.甲申冬作時卧病成都存仁醫院〉七律起句說:
阜昌天子頗能詩,集選中州未肯遺。
這是以劉豫比汪精衞,但重點放在詩上,稱許汪氏可躋於一代詩人之林。元好問選《中州集》收了劉豫的七絕七首(卷九),都楚楚有風致。錢鍾書一九四二年有〈題某氏集〉七律一首,專為評汪詩而作,值得全引於下:
掃葉吞花足勝情,鉅公難得此才清。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孟德月明憂不絕,元衡日出事還生。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
一九四三年 春季正值汪氏六十歲,陳羣(人鶴)為他刊印了《 雙照樓詩詞藁 》,負責編校的是龍榆生(沐勛),世稱「 澤存書庫 」本( 見龍沐勛一九四七年跋陳璧君手抄本《雙照樓詩詞》,收在本書「附錄」三 ),錢與龍時相過從(見錢氏一九四二年〈得龍忍寒金陵書〉),所讀汪集必龍氏贈本無疑。
關於全詩的旨趣已有人討論過了,限於篇幅,不能詳及。(參看劉衍文〈《石語》題外絮語.雙照樓主〉,《萬象》第六卷第一期,二○○四年一月,頁十─十五)
下面我只想提出兩點看法:第一、「 鉅公難得此才清 」其實和上引陳寅恪詩句所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即高度稱賞汪的詩才;不過因為錢當時是在淪陷的上海,只能用中立性的「鉅公」而已。第二、錢詩頷頸兩聯特別點出汪詩的特色,如「寒相」、「死聲」、「憂不絕」云云,而歸結於「莫將愁苦求詩好」。
「愁苦」自是汪晚年詩詞的一個顯著特色,但是簡單地把「愁苦」看作僅僅是為了「求詩好」而特別製造出來的,則對汪精衞有欠公允。從我所接觸到的一切內證、外證、旁證等來看,我始終認為汪詩的「愁苦」主要是他內心「愁苦」的折射。
為了證成這一論點,我們必須從詩轉向內心活動,對他為甚麼不惜自毀生平 與日本謀和,求得一個比較合乎情理的瞭解。
首先必須指出,汪之一意求和是建立在一個絕對性預設之上,即當時中國科技遠落在日本之後,全面戰爭一定導致亡國的結局。因此他認為越早謀得和平越好,若到完全潰敗的境地,那便只有聽征服者的宰割了。
但這一預設並非汪精衞一人所獨有,而代表了當時相當普遍的認識。讓我撇開複雜的政治界,從學術界中選一位比較客觀而冷靜的史學家 ── 陳寅恪 ── 作為代表,以說明問題。吳宓在一九三七年 七月十四日的日記中說:
晚飯後,七─八與陳寅恪散步。寅恪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此次事變,結果必為屈服。華北與中央皆無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保全華南,悉心備戰;將來或可逐漸恢復,至少中國尚可偏安苟存。一戰則全局覆沒,而中國永亡矣云云。(《吳宓日記》北京:三聯,一九九八年,第六冊,頁一六八)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又記:
惟寅恪仍持前論,一力主和。謂戰則亡國,和可偏安,徐圖恢復。(同上,頁一七四)
這是吳、陳兩人在「 七七 」事變發生後的私下議論,陳氏兩次都堅持同一觀點,可見他對此深信不疑。他之所以斷定「 戰則亡國 」顯然是因為中國當時還沒有足以抵抗日本的武力。正如一九四四年 年底 胡適在美國一次講演中所說的:
中國在這次戰爭中的問題很簡單:一個在科學和技術上都沒有準備好的國家卻必須和一個第一流軍事和工業強國進行一場現代式的戰爭。( The problem of China in the War is simply the problem of a scientifically and technologically unprepared country having to fight a modern war against a first class military and industrial power.見《胡適日記全集》第八冊,台北:聯經,二○○四年,頁二○三)
這也是為甚麼胡適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力主與日本正式進行和談,直到一九三七年 上海「八.一三」戰事爆發之後才開始修改他的觀點。(見《日記》第七冊,頁四七三,一九三七年 九月八日條)
陳寅恪的話是許多人心中所同有,但很少人敢公開說出來,因為當時民族激憤高昂,一聽見有人主「和」便羣起而攻,目之為「漢奸」了。事實上,和或戰不過是一個民族在危機關頭如何救亡圖存的兩種不同手段,都可以出於「愛國」的動機。陳寅恪後來在淪陷的香港所表現的民族氣節充份說明了他主和正是為了使中國免於「全局覆沒」,然後再「徐圖恢復」。同樣的,汪精衞在抗戰初期的主和也應作如是觀。
關於汪精衞因求和而引發的內心痛苦,最近《陳克文日記》刊佈,是前所未見的第一手史料,下面將擇引幾則,以見一斑。陳克文(一八九八 ── 一九八六)曾參與所謂「改組派」,屬於汪系,至一九三八年底「艷電」發表後始與汪氏正式分手。「七七」事變時他在行政院參事任上,與汪氏過從甚密,且極得其信任。《日記》一九三七年 十一月七日條載:
九時驅車往謁汪先生。……先生狀甚憂鬱嚴肅,知為時局吃緊所擾。(見陳方正編校《陳克文日記輯錄》(六),刊於《萬象》第十二卷第八期,二○一○年八月,頁四七)
所謂「時局吃緊」指「八.一三」上海之戰已潰敗,南京也將棄守而言。汪此時通過周佛海、高宗武等與日本有所接觸,已露出別樹一幟以求和的意向。《日記》同月十八日條云:
上午八時,到陵園見汪先生,先生及夫人女公子等均在坐。大家面上,都罩上一重憂慮之色。見面後,先生指示地圖,說明政府遷往重慶,及軍事機關遷往長沙、衡陽之意。問以外交形勢,先生搖頭嘆息,謂友邦雖有好意,但我方大門關得緊緊的,無從說起。
又說,現時只望大家一心一意,支持長久,這些且勿向外宣露。停一會又說,從前城池失守,應以身殉,始合道德的最高觀念;今道德觀念不同,故仍願留此有用之身,為國盡力,言下態度至沉着堅決。見面約一小時,先生說話極少,俯頭踱步,往來不已,先生精神之痛苦大矣。(《日記輯錄》(七)《萬象》第十二卷第十期,二○一○年 十月,頁四七)
這是政府撤離南京前兩三天的情況,汪的「憂慮」更深,內心「痛苦」也更大了。日記所說「友邦好意」則指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居間斡旋和平事,汪即直接參與者之一。(見《萬象》第十二卷第八期,頁四五─四六,十月三十一日條)但由於蔣介石不肯鬆口,所以他抱怨「我方大門關得緊緊的」。最後他以「沉着堅決」的態度強調繼續「為國盡力」,其實即是決心求和的一種暗示。因此一個月後在漢口(十二月十九日)《陳克文日記》中有以下一段紀事:
晚飯後到商業銀行附近汪先生寓所,以委員長紀念週中之演說詞大要相告。(按:蔣在演說中強調「抗戰到底,決無妥協之可能」云云)先生言,此蔣先生鼓勵群眾之言也。先生旋以午後與委員長討論時局之綱要見示,並云,余非敢動搖蔣先生之決心,弟(即「但」)有決心而無辦法,徒供犧牲耳。
綱要若干則,最重要者認為,敵人軍事勝利後將控制我之經濟與財政,以中國人之錢養中國之兵以殺中國之民。對今後的危機,可謂指陳痛切,惟積極之辦法若何,亦尚付之缺如。臨別先生誡云,余與蔣先生所討論者,慎勿告人,余謹應曰唯。(《日記輯錄》(八)《萬象》第十二卷第十一期,二○一○年十一月,頁八四)
汪氏的「 綱要 」主要是為他的和平主張提供一種立論的根據,其絃外之音是說:中國如改「戰」為「和」,雖暫時受到委屈,卻可以阻止日本取得全面「軍事勝利」;如此則隨之而來的一連串的可怕後果便可以避免了。很顯然的,汪是想以戰敗的嚴重後果來打動蔣介石,逼他改變政策,然而並未奏效。
這裏我還要指出一項重要事實,即汪精衞的主和最早是以秘密方式向蔣和國民黨領導階層提出的,並非以他個人為和談主體。一九三九年 一月四日汪覆孔祥熙(時為行政院長)信中說:
弟此行目的,具詳艷電,及致中常、國防同人函中,無待贅陳。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覺得緘口不言,對黨對國,良心上,責任上,皆不能安,故決然言之。前此秘密提議,已不知若干次,今之改為公開提議,欲以公諸同志及國人,而喚起其注意也。 ( 引自朱子家(即金雄白)《 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 》,香港:春秋雜誌社,一九五九年,第一冊,頁二○)
這一段話完全是事實,而且除蔣之外,其他黨內領袖與汪立場相同者也大有其人。周佛海一九三七年 十一月十八日的日記說:
(高)宗武來,謂昨晚與孔祥熙、張岳軍(羣)談,時局仍有百分之一轉機;今日上午,再與孔及汪一談。為之稍慰。(《 周佛海日記全編 》,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二○○三年,上冊,頁九四)
可知孔祥熙、張羣等都是傾向於和談的。胡適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八日有一條日記說:
晚上詠霓(按:翁文灝)來一電,說國內有「一部(分)人鑒於實力難久持,願乘此媾和」。(《胡適日記》第七冊,頁六一八)
同月十二日又記翁的電報云:
是答我的佳電(按:指十一月八日電報),說汪、孔甚主和,蔣「尚未為所動」。(同上,頁六一九)
主和派在黨內忽然抬頭,是因為十月二十二日廣州陷落,再過五、六天武漢又陷落,軍事上已呈崩潰之勢。但是由於蔣「未為所動」,主和派最後還是沉寂了下去。
在中央政府完全關閉了與日本直接談和的大門以後,汪才決定親自出面和日本進行另一輪的秘密交涉。《周佛海日記》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載:
八時起。(梅)思平由港來,略談,即偕赴汪公館,報告與(高)宗武赴滬接洽經過,並攜來雙方簽字條件及近衞(按:即日本首相近衞文[!9A4A])宣言草稿,商至十二時始散。飯後午睡。三時起。四時復至汪公館,汪忽對過去決定一概推翻,云須商量。余等以冷淡出之,聽其自決,不出任何意見。(上冊,頁二○一)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周又記:
五時偕思平赴汪宅,與汪先生及夫人商談。汪先生忽變態度,提出難問題甚多。余立即提議前議作罷,一切談判告一結束。汪又轉圜,謂簽字部份可以同意,其餘留待將來再商,於是決定照此覆電。經數次會談,抑(益)發現汪先生無擔當,無果斷,作事反復,且易衝動。惟茲事體大,亦難怪其左思右想,前顧後盼也。(同上,頁二○一─二○二)
這兩條記事是關於汪氏心理狀態的直接史料,極為重要。但這裏必須先對記事的背景作一簡單交代。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和十三日,梅思平、高宗武分別來到上海,和日方負責人影佐楨昭與今井武夫舉行秘密談判。
最後在二十日簽訂了《日華協議記錄》及《諒解事項》。雙方擬定了計劃,一方面,近衞文[!9A4A]發表關於「 調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針」的宣言;另一方面,汪精衞則公開響應,然後再直接與日方進行談判。為了作到這一點,汪和他的追隨者便必須脫離重慶,逃至中國境外。(參看《周佛海日記》上冊,頁一九九,編註 3)從上引周的兩條日記可知,梅思平從上海回到香港後,立即趕到了重慶,向汪報告與日方交涉的具體結果,並商討如何離開國境的問題。
這裏最值得注意的是:汪在一連兩天的集會中都表現出徹底推翻前議的意向。他也許對兩個談判文件──《日華協議記錄》和《諒解事項》──不滿意,也許感到日本不可信。無論如何,這時(十一月二十六、七日)離他出走河內(十二月十九日)只有三星期,而仍猶豫不決如此,則內心之衝突與痛苦,已可想見。
甚至在政權即將建立之際,汪仍然內心充滿着悲苦,而未露出半點興奮的情緒。茲再舉兩個例子以為證明。其一、馬敍倫一九四五年 八月二十九日在上海拜訪陳陶遺,後者說出了下面的故事:
二十九年(一九四○),精衞至上海,亟欲訪我。我因就之談,問精衞:「是否來唱雙簧?」精衞即泣下,我又問:「此來作為,有把握否?」精衞亦不能肯定。(見馬敍倫《石屋續瀋.記汪精衞與張靜江書》,引在劉衍文〈《石語》題外絮語.雙照樓主〉一文中,頁三一)
陳陶遺是政治和實業界的耆宿,又和汪私交很深,馬敍倫所記則是親見親聞的事,所以這條史料大致反映了汪初回上海時期的心情。
其二:《周佛海日記》一九四○年三月十九日記:
七時起,陪汪先生謁(中山)陵,淒雨苦風……汪先生讀遺囑,聲淚俱下,余亦泣不成聲。(上冊,頁二六五)
這是在所謂「還都」(三月三十日)前十一天的事,汪卻仍然深陷在悲苦的情緒之中。
以上我從汪精衞自「八.一三」以來力主和議一直下溯到一九四○年 他在南京建立政權的前夕;在這一過程中,我特別注重他的心理狀態,就我所能收集到的可靠證據作判斷,我只能得到下面這個看法:由於確實相信「 戰必亡國 」,因此他一意求和,不惜以一定程度的委屈與妥協為代價。他在一九四四年 十月口授的遺書中說:
對日交涉,銘嘗稱之為與虎謀皮,然仍以為不能不忍痛交涉……。(〈最後之心情〉,收在朱子家《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香港:春秋雜誌社,第五冊,一九六四年,頁一五九。按:此文曾有過爭論,但我反覆推究,承認其真實性,至少它十分真實地反映了汪的晚年「 心情 」。)
他明知「 與虎謀皮 」,都仍堅持應「 忍痛 」為之,這正是他晚年心理長期陷於愁苦狀態的根源所在。這裏讓我重引〈舟夜〉七律的後半段: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
讀了上引有關汪的種種心理描述之後,我們現在不能不承認,這幾句詩把他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和盤托出,而且其委婉方式也達到了藝術的高度。我還要介紹他在《三十年以後作》中最後一首詞 ──〈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極閣,讀元遺山詞至『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悲不絕於心,亦作一首」:
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闌干拍徧,心頭塊磊,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 按汪氏詞稿原迹影印本收在《 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 》第一冊第二頁。「 眼底風光 」之「風光」兩字,原擬作「滄桑」,但「桑」字尚未寫,即改成「 風光 」了。其實「滄桑」更為寫實,但出自汪的筆下,未免過於難堪耳。)
此詞作於一九四三年重陽,即公曆十月七日,再過兩個月他開刀取出背部子彈,發現已患脊骨瘤,次年十一月十日便病死於日本名古屋醫院。所以這首〈朝中措〉很可能是他詞中絕筆。
這時他出任所謂「國民政府主席」已三、四年,而詞中流露出來的思想和情感竟和亡國詩人元遺山如出一轍。但是如果細讀他的遺書〈最後之心情〉我們便不能不承認,這首詞正是他當時「心情」的忠實寫照。
一句話說到底,汪的詩詞基本上可以用「 詩言志 」或「 言為心聲 」來加以概括,其中所呈現的「愁苦」決不可能是為了「 求詩好 」而偽裝或誇張出來的。( 陳克文也認為汪最後幾年詩詞表現了精神上的「創痛」。見《時代洪流一書生──陳克文日記》附錄十二〈憶陳璧君與陳春圃〉中「獨行踽踽最堪悲」一節。)
以上關於汪精衞心路歷程的反覆論證並不是為他翻案,價值判斷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我的唯一目的是通過心理事實的建立以理解他的詩詞。現在我要引一二反面的例證,與汪的心理狀態作對照。周佛海主和的正面理由,從他的日記來看,與汪精衞幾乎完全一致。
他在日記中又記下了國民黨同仁的共識:「 咸以如此打下去,非為中國打,實為俄打;非為國民黨打,實為共產黨打也。」(《 周佛海日記 》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條,上冊,頁七九)這也和汪精衞預言戰爭「必將使中共坐大」,如出一轍。(此一問題這裏不能展開討論,但讀者可參看胡文輝關於陳寅恪〈阜昌〉詩「一局收枰勝屬誰」句的長註,《陳寅恪詩箋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二○○八年,上冊,頁二○二─二○四)
所以我們大致可以斷定,在早期避戰求和的階段,周的主要動機也出於對亡國的恐懼,與汪氏似無大異同。然而到了後期在日本羽翼下建立政權的階段,周的個人企圖心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來了。《周佛海日記》一九四○年一月二十六日條:
八時半起。與(梅)思平商擬各院部院長、部長人選,因擬行決定,因與思平戲言,中央政府即於十分鐘之內在余筆下產生矣。(上冊,頁二三七)
這是汪精衞、周佛海等等在青島與北平、南京兩個偽組織會商後得到日方認可,準備成立所謂「中央政府」,由周佛海負責擬定人選。周的「戲言」其實即是得意忘形的輕佻表現。
同年三月三十一日,即偽「國民政府還都典禮」的第二天,周又寫道:
四時返寓,犬養(健)、伊藤(芳男)來談。一年努力竟達目的,彼此甚為欣慰,大丈夫最得意者為理想之實行。國民政府還都,青天白日滿地紅重飄揚於石頭城畔,完全係余一人所發起,以後運動亦以余為中心,人生有此一段,亦不虛生一世也!今後困難問題固多,僅此亦足以自豪。(《日記》上冊,頁二七三)
這一番自言自語不但把他得意忘形的輕狂心理發揮到了極致,而且更暴露出他推動偽政權的建立主要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權力野心。(「以後運動亦以余為中心。」)
同年五月三日的日記恰好提供了一個最生動也最有趣的例證:
劉復之算命,謂余於五年內握大權,四十九以後備位諮詢,為之心冷。迷信雖不足恃,然劉於六年前謂余必長財政,今果爾,亦奇矣。如余僅能當權五年,何必如此焦心勞力耶?(《日記》上冊,頁二八八─九)
算命先生預言他僅能「 當權五年 」,他大失所望,頓時心灰意懶,其權力慾之大,可以想見。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這位算命先生的靈驗也實在令人驚異。我猜想劉復之也許已算出他四十九歲以後將有牢獄之災,不過不便明言,只好以「 備位諮詢 」四字搪塞過去罷了。無論如何,這不失為一個很有趣的插曲。
周佛海「 握大權 」後的興高采烈和汪精衞居「高位」而依然滿懷「愁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若以羅君強和周佛海加以比照,則後者又好像高不可攀了。羅是周一手扶植起來的人,後來汪政權中曾出任偽司法部長、安徽省長、上海市秘書長等要職。抗戰爆發時他是行政院秘書。陳克文一九三七年 十二月十七日記載了他在漢口的一次談話如下:
軍委會秘書廳秘書羅君強亦即行政院秘書到四明銀行敍談。虧他發出如下的議論:他說「日本人在北平成立新組織,多般利害,影響必定不少。如今我們可以隨意選擇我們的去處,那一處待遇好,我們便到那一處,橫豎都是中國人的統治,又何必分彼此呢。」……
這段話似乎是說笑,又似乎不是說笑,介松、彥遠聽了都很生氣。我最擔慮的倒不是君強個人是否有此思想,所怕的真有許多人會如此動搖起來。(《陳克文日記輯錄》﹝八﹞,《萬象》第十二卷第十一期,頁八三)
事後我們當然知道,這是羅君強的由衷之言,決非「說笑」。但具有這樣想法的人在汪政權參與者之間恐怕相當普遍,代表了當時典型的所謂「漢奸」言論。我們必須跳出羅君強以至周佛海的思想層次,然後才能開始探索汪精衞的「最後之心情」及其晚年的詩詞。這是我深信不疑的。
我這樣說並不是特意抬高汪精衞,否認他的政治取向與活動後面也有個人的動機。
傅斯年在一九四○年二月曾分析過汪的「犯罪心理」,認為由於汪是「庶出」,父兄之教又嚴,以致很早就形成了一種要做「人上人」的強烈心理。他又特別提到,陳璧君恰好也是一個「人上人」慾望最強的人,因此終於走上了「漢奸」、「賣國」的道路。(見〈汪賊與倭寇──一個心理的分解〉,收在《傅斯年全集》,台北:聯經,一九八○年,第五冊,頁二二九─二三六)
傅斯年富有民族熱情,全文下語極重,見仁見智,可不深論。他關於「 庶出 」的心理分析是否可信,因資料太少,也只能懸而不決。但他所指出的「人上人」心理,卻指示了一個正確的探求方向。他論陳璧君時有下面一句微妙的話:
漢光武的時代,彭寵造反,史家說是「其妻剛戾,不堪其夫之為人下」,陳璧君何其酷似!(同上頁二三二)
這句話之所以微妙,是因為原文(《後漢書》卷十三〈彭寵傳〉)只說「 而其妻素剛,不堪抑屈」,並無「 其夫之為人下 」語。我相信傅之增字解經是為了要點出汪不甘被蔣介石壓成黨內第二人這一事實。我們都知道,在抗戰前的南京,蔣主軍、汪主政,大致尚是分庭抗禮的形勢。然而抗戰發生以後,蔣不但獨攬軍與政,而且更進一步正式佔據了黨的最高地位。
一九三八年 三月二十九日國民黨在武昌召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建立了總裁制,以蔣為總裁,汪則副之。以汪在黨內的歷史而言,這是相當使他難堪的。所以嚴格地說,這不是汪氏夫婦要爭做「 人上人 」的問題,而是汪受不了「 人下人 」屈辱的問題。關於這一點,當時人無不瞭然。
馬敍倫說:
汪、蔣之隙末凶終,以致國被侵略後,精衞猶演江寧之一幕,為萬世所羞道,受歷史之譴責。在精衞能忍而不能忍,而介石不能不分其責。觀介石後來之於胡展堂(漢民)、李任潮(濟琛)者,皆令人寒心;則精衞之鋌而走險,甘心下流,亦自不可謂非有以驅之者也。(《 石屋續瀋 》引在劉衍文前引文,頁三○─三一 )
這就是說,蔣的唯我獨尊必須對汪之出走負起很大的責任。
另一方面,陳璧君在汪建立政權方面所起的作用也遠比外間所傳為大。陳克文是很感念陳璧君的人(見陳方正編校《時代洪流一書生── 陳克文日記,一九三七 ── 一九五○ 》,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即將出版,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九日條),卻也在《 日記 》中一再記下了陳璧君的負面行為,而且其來源都出於與汪氏夫婦關係極深的人。( 如一九四五年 四月八日條記云:「 汪精衞之事敵寃死與伊﹝按:陳璧君﹞之關係最大。」)
但最直接可信的證據則是由周佛海提供的。一九四四年 八月十日周專程到日本名古屋醫院探望汪氏的病,記他與陳璧君的談話云:
出與汪夫人談一小時。余表示行政院長及軍委會長,仍以代行為宜,不必代理,汪夫人似乎心安。蓋其意,恐余與公博盼正式代理,真不知吾兩人真意,而以權利之徒目吾兩耳。(《 周佛海日記》下編,頁九○九)
此時去汪死僅三個月,陳璧君仍唯恐大權旁落,在交談中逼得周佛海聲明只是「代行」而不是「代理」。這一定是陳璧君自己的主張,決不代表汪有此顧慮,因為汪在一九四四年 三月三日赴日治療登機前的親筆手令即明言「 職權交由公博、佛海代理 」,他並未用「 代行 」字樣。(見《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第二冊卷首影印本)
汪精衞也有個人的動機,這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比較地看。他對亡國的憂慮的確佔據着主導的成份。胡適在聽到汪的死訊時也提出了一個心理分析,但與傅斯年的觀點有所不同。他說:
精衞一生吃虧在他以「 烈士 」出身,故終身不免有「 烈士 」的 complex。他總覺得,「我性命尚不顧,你們還不能相信我嗎? 」性命不顧是一件事;所主張的是與非,是另外一件事。此如酷吏自誇不要錢,就不會做錯事,不知不要錢與做錯事是兩件不相干的事呵!(《胡適日記全集》卷八,一九四四年 十一月十三日條,頁二○○)
「 烈士 」情結確實存在於汪的識田之中。不用說,這一情結遇到國家危亡關口必然首先被激發起來而變成行動的原始力量之一,汪的主和 與出走即由此開始;然後配合着其他內外因素,終於演出一幕歷史悲劇。
在我的認識中,汪精衞在本質上應該是一位詩人,不幸這位詩人一開始便走上「 烈士 」的道路,因而終生陷進了權力的世界。這樣一來,他個人的悲劇便注定了。現在我決定要把他搬回詩的世界,所以下面引他一九二三年 一封論詩的信,以為序文的終結:
適之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和幾首詩,讀了幾遍,覺得極有趣味。
到底是我沒有讀新體詩的習慣呢?還是新體詩,另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呢?抑或是兩樣都有呢,這些疑問,還是梗在我的心頭。
只是我還有一個見解,我以為花樣是層出不窮的,新花樣出來,舊花樣仍然存在,誰也替不了誰,例如曲替不了詞,詞替不了詩,故此我和那絕對主張舊詩體仇視新體詩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對於那些絕對主張新體詩抹殺舊體詩的人,也覺得太過。
你那首看山霧詩,我覺得極妙,我從前有相類的詩,隨便寫在下面給你看看。
曉 煙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來別有空濛意,都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裏,小姑鬟影落春瀾。
你如果來上海,要知會我一聲。
祝你的康健
兆銘 十月四日
這封論新舊體詩的白話信收在《胡適日記》中(第四冊,頁一一五─一一六,一九二三年 十月七日條),信中所引〈 曉煙 〉二首收在他的《 小休集 》卷上,第一首末句第一字「 都 」在集中改作「 只 」字,別無異文。這封信似乎還沒有受到注意,但它讓我們看到在純粹詩世界中的汪精衞,這是很可珍貴的。
二○一二年 二月六日於普林斯頓
余英時
余英時 : 重版汪精衞《雙照樓詩詞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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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蘋果:重版汪精衞《雙照樓詩詞藁》序
2012年03月11日
多年以來顏純鈎先生都抱着一個願望,想推出一部註釋本的汪精衞詩詞集,讓一般讀者也能充份欣賞他的古典創作。在我們信札往復中,顏先生曾一再表示,政治和藝術必須分別看待,我們不應因為不贊成汪精衞的政治,便將他的藝術也一筆抹殺了。這一觀點我是完全同意的。
現在顏先生的夙願即將實現,但他雅意拳拳堅約我為箋釋本《 雙照樓詩詞藁 》寫序,參與他的創舉。感於他的熱忱,我一諾無辭,然而也不免有幾分躊躇,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落筆。
我既不懂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也沒有系統地研究過詩詞流變的歷史,因此對於汪精衞詩詞本身的分析和評價,我只能敬而遠之。一再考慮之後,我覺得也許可以從兩個互相關聯的角度來寫這篇序文:
第一、我是一個舊詩詞的愛好者,並且很早便已為汪的作品所吸引;第二、我又是一個史學工作者,對於汪精衞在日本侵略者的羽翼之下建立政權這一舉動一向有極大的探索興趣,希望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歷史解釋。
因此幾十年來,凡是有關汪晚年活動的記述,特別是新出現的史料,我大致都曾過目。下面便讓我從這兩條線索談一談我對於汪精衞其人及其詩詞的認識。
如果記憶不誤,我想我最早接觸到汪精衞的詩是在抗戰時期的鄉間。大約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人把他早年〈 被逮口占 〉四首五絕寫給我讀。
像許多讀者一樣,我當下便記住了其中第三首:「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 當時我很崇拜「 革命烈士 」,因此作者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今天回想起來,有一件事不可理解,即寫汪詩給我的人( 已不記得是誰),似乎並沒有告訴我,汪已投靠了日本。無論如何,在窮鄉僻壤的安徽潛山鄉間,汪政權的存在根本無人注意。我是在一九四六年 重回大城市以後才弄清楚所謂「 漢奸 」問題的。
第二次發現汪精衞的作品是在一九五○年的香港。我偶然在報刊上讀到汪的〈 憶舊遊.落葉 〉詞和吳稚暉反唇相譏的和什。汪詞如下: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慽慽蕭蕭裏,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只極目煙蕪,寒螿夜月愁秣陵。 ( 按:末句收入《 掃葉集 》改作「 儘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見本書註釋 )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慽慽蕭蕭裏,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只極目煙蕪,寒螿夜月愁秣陵。(按:末句收入《掃葉集》改作「儘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見本書註釋)
這首詞是「 艷電 」發表以後汪在河內寫的,將當時中國的處境和他謀和的心境十分委婉地表達了出來,而復創造了一種極其「淒清」而又無奈的氣氛。我讀後不但立即體會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實感,而且對作者的同情心也油然而生。
我當然記得元好問《 論詩絕句 》中說過的話:「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但是汪精衞早年〈被逮口占〉和這首〈落葉〉詞本身所發出的感人力量使我不能相信這是「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錢鍾書語,見《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頁一六三)
與汪詞相對照,吳稚暉「步韻」之什雖大義昭然,政治上絕對正確,但卻完全不能激動我。(按:吳詞也引在本書註釋中,讀者可以比觀。)姑且將「言為心聲」的問題撇開不談,僅就藝術造境而言,汪遠高於吳,到眼即辨。我當時曾本此認識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新亞書院同學們創辦的壁報上。但這是六十二年以前的事,我的原稿早已不知去向了。
後來讀到了汪氏晚年的其他詩詞,我更相信我最初對〈落葉〉詞的理解雖不中亦不甚遠。試讀〈舟夜.二十八年六月〉七律:
臥聽鐘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
柁樓欹仄風仍惡,鐙塔微茫月半陰。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
(見〈掃葉集〉)
這是他在一九三九年 六月從日本回天津的船上寫的。他這次偕周佛海等人去日本,已取得日方支持,回國後將推行所謂「 和平運動 」,其實即是建立政權。但從這首詩看,他不但沒有半點興奮的情緒,而且「 神州重見百年沉 」之句明明透露出亡國之音。這和周佛海及其他同路人的反應完全不同。(見後)
總之,以我個人的眼光來看,汪的古典詩詞在他那一代人中無疑已達到了第一流的水平。近人稱許黃公度寫的詩能「我手寫我口」,我以為汪的詩詞則是「我手寫我心」,其委婉曲折處頗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關於汪詩的評價,讓我舉陳寅恪和錢鍾書兩人議論,以見一斑。陳氏〈阜昌.甲申冬作時卧病成都存仁醫院〉七律起句說:
阜昌天子頗能詩,集選中州未肯遺。
這是以劉豫比汪精衞,但重點放在詩上,稱許汪氏可躋於一代詩人之林。元好問選《中州集》收了劉豫的七絕七首(卷九),都楚楚有風致。錢鍾書一九四二年有〈題某氏集〉七律一首,專為評汪詩而作,值得全引於下:
掃葉吞花足勝情,鉅公難得此才清。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孟德月明憂不絕,元衡日出事還生。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
一九四三年 春季正值汪氏六十歲,陳羣(人鶴)為他刊印了《 雙照樓詩詞藁 》,負責編校的是龍榆生(沐勛),世稱「 澤存書庫 」本( 見龍沐勛一九四七年跋陳璧君手抄本《雙照樓詩詞》,收在本書「附錄」三 ),錢與龍時相過從(見錢氏一九四二年〈得龍忍寒金陵書〉),所讀汪集必龍氏贈本無疑。
關於全詩的旨趣已有人討論過了,限於篇幅,不能詳及。(參看劉衍文〈《石語》題外絮語.雙照樓主〉,《萬象》第六卷第一期,二○○四年一月,頁十─十五)
下面我只想提出兩點看法:第一、「 鉅公難得此才清 」其實和上引陳寅恪詩句所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即高度稱賞汪的詩才;不過因為錢當時是在淪陷的上海,只能用中立性的「鉅公」而已。第二、錢詩頷頸兩聯特別點出汪詩的特色,如「寒相」、「死聲」、「憂不絕」云云,而歸結於「莫將愁苦求詩好」。
「愁苦」自是汪晚年詩詞的一個顯著特色,但是簡單地把「愁苦」看作僅僅是為了「求詩好」而特別製造出來的,則對汪精衞有欠公允。從我所接觸到的一切內證、外證、旁證等來看,我始終認為汪詩的「愁苦」主要是他內心「愁苦」的折射。
為了證成這一論點,我們必須從詩轉向內心活動,對他為甚麼不惜自毀生平 與日本謀和,求得一個比較合乎情理的瞭解。
首先必須指出,汪之一意求和是建立在一個絕對性預設之上,即當時中國科技遠落在日本之後,全面戰爭一定導致亡國的結局。因此他認為越早謀得和平越好,若到完全潰敗的境地,那便只有聽征服者的宰割了。
但這一預設並非汪精衞一人所獨有,而代表了當時相當普遍的認識。讓我撇開複雜的政治界,從學術界中選一位比較客觀而冷靜的史學家 ── 陳寅恪 ── 作為代表,以說明問題。吳宓在一九三七年 七月十四日的日記中說:
晚飯後,七─八與陳寅恪散步。寅恪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此次事變,結果必為屈服。華北與中央皆無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保全華南,悉心備戰;將來或可逐漸恢復,至少中國尚可偏安苟存。一戰則全局覆沒,而中國永亡矣云云。(《吳宓日記》北京:三聯,一九九八年,第六冊,頁一六八)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又記:
惟寅恪仍持前論,一力主和。謂戰則亡國,和可偏安,徐圖恢復。(同上,頁一七四)
這是吳、陳兩人在「 七七 」事變發生後的私下議論,陳氏兩次都堅持同一觀點,可見他對此深信不疑。他之所以斷定「 戰則亡國 」顯然是因為中國當時還沒有足以抵抗日本的武力。正如一九四四年 年底 胡適在美國一次講演中所說的:
中國在這次戰爭中的問題很簡單:一個在科學和技術上都沒有準備好的國家卻必須和一個第一流軍事和工業強國進行一場現代式的戰爭。( The problem of China in the War is simply the problem of a scientifically and technologically unprepared country having to fight a modern war against a first class military and industrial power.見《胡適日記全集》第八冊,台北:聯經,二○○四年,頁二○三)
這也是為甚麼胡適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力主與日本正式進行和談,直到一九三七年 上海「八.一三」戰事爆發之後才開始修改他的觀點。(見《日記》第七冊,頁四七三,一九三七年 九月八日條)
陳寅恪的話是許多人心中所同有,但很少人敢公開說出來,因為當時民族激憤高昂,一聽見有人主「和」便羣起而攻,目之為「漢奸」了。事實上,和或戰不過是一個民族在危機關頭如何救亡圖存的兩種不同手段,都可以出於「愛國」的動機。陳寅恪後來在淪陷的香港所表現的民族氣節充份說明了他主和正是為了使中國免於「全局覆沒」,然後再「徐圖恢復」。同樣的,汪精衞在抗戰初期的主和也應作如是觀。
關於汪精衞因求和而引發的內心痛苦,最近《陳克文日記》刊佈,是前所未見的第一手史料,下面將擇引幾則,以見一斑。陳克文(一八九八 ── 一九八六)曾參與所謂「改組派」,屬於汪系,至一九三八年底「艷電」發表後始與汪氏正式分手。「七七」事變時他在行政院參事任上,與汪氏過從甚密,且極得其信任。《日記》一九三七年 十一月七日條載:
九時驅車往謁汪先生。……先生狀甚憂鬱嚴肅,知為時局吃緊所擾。(見陳方正編校《陳克文日記輯錄》(六),刊於《萬象》第十二卷第八期,二○一○年八月,頁四七)
所謂「時局吃緊」指「八.一三」上海之戰已潰敗,南京也將棄守而言。汪此時通過周佛海、高宗武等與日本有所接觸,已露出別樹一幟以求和的意向。《日記》同月十八日條云:
上午八時,到陵園見汪先生,先生及夫人女公子等均在坐。大家面上,都罩上一重憂慮之色。見面後,先生指示地圖,說明政府遷往重慶,及軍事機關遷往長沙、衡陽之意。問以外交形勢,先生搖頭嘆息,謂友邦雖有好意,但我方大門關得緊緊的,無從說起。
又說,現時只望大家一心一意,支持長久,這些且勿向外宣露。停一會又說,從前城池失守,應以身殉,始合道德的最高觀念;今道德觀念不同,故仍願留此有用之身,為國盡力,言下態度至沉着堅決。見面約一小時,先生說話極少,俯頭踱步,往來不已,先生精神之痛苦大矣。(《日記輯錄》(七)《萬象》第十二卷第十期,二○一○年 十月,頁四七)
這是政府撤離南京前兩三天的情況,汪的「憂慮」更深,內心「痛苦」也更大了。日記所說「友邦好意」則指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居間斡旋和平事,汪即直接參與者之一。(見《萬象》第十二卷第八期,頁四五─四六,十月三十一日條)但由於蔣介石不肯鬆口,所以他抱怨「我方大門關得緊緊的」。最後他以「沉着堅決」的態度強調繼續「為國盡力」,其實即是決心求和的一種暗示。因此一個月後在漢口(十二月十九日)《陳克文日記》中有以下一段紀事:
晚飯後到商業銀行附近汪先生寓所,以委員長紀念週中之演說詞大要相告。(按:蔣在演說中強調「抗戰到底,決無妥協之可能」云云)先生言,此蔣先生鼓勵群眾之言也。先生旋以午後與委員長討論時局之綱要見示,並云,余非敢動搖蔣先生之決心,弟(即「但」)有決心而無辦法,徒供犧牲耳。
綱要若干則,最重要者認為,敵人軍事勝利後將控制我之經濟與財政,以中國人之錢養中國之兵以殺中國之民。對今後的危機,可謂指陳痛切,惟積極之辦法若何,亦尚付之缺如。臨別先生誡云,余與蔣先生所討論者,慎勿告人,余謹應曰唯。(《日記輯錄》(八)《萬象》第十二卷第十一期,二○一○年十一月,頁八四)
汪氏的「 綱要 」主要是為他的和平主張提供一種立論的根據,其絃外之音是說:中國如改「戰」為「和」,雖暫時受到委屈,卻可以阻止日本取得全面「軍事勝利」;如此則隨之而來的一連串的可怕後果便可以避免了。很顯然的,汪是想以戰敗的嚴重後果來打動蔣介石,逼他改變政策,然而並未奏效。
這裏我還要指出一項重要事實,即汪精衞的主和最早是以秘密方式向蔣和國民黨領導階層提出的,並非以他個人為和談主體。一九三九年 一月四日汪覆孔祥熙(時為行政院長)信中說:
弟此行目的,具詳艷電,及致中常、國防同人函中,無待贅陳。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覺得緘口不言,對黨對國,良心上,責任上,皆不能安,故決然言之。前此秘密提議,已不知若干次,今之改為公開提議,欲以公諸同志及國人,而喚起其注意也。 ( 引自朱子家(即金雄白)《 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 》,香港:春秋雜誌社,一九五九年,第一冊,頁二○)
這一段話完全是事實,而且除蔣之外,其他黨內領袖與汪立場相同者也大有其人。周佛海一九三七年 十一月十八日的日記說:
(高)宗武來,謂昨晚與孔祥熙、張岳軍(羣)談,時局仍有百分之一轉機;今日上午,再與孔及汪一談。為之稍慰。(《 周佛海日記全編 》,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二○○三年,上冊,頁九四)
可知孔祥熙、張羣等都是傾向於和談的。胡適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八日有一條日記說:
晚上詠霓(按:翁文灝)來一電,說國內有「一部(分)人鑒於實力難久持,願乘此媾和」。(《胡適日記》第七冊,頁六一八)
同月十二日又記翁的電報云:
是答我的佳電(按:指十一月八日電報),說汪、孔甚主和,蔣「尚未為所動」。(同上,頁六一九)
主和派在黨內忽然抬頭,是因為十月二十二日廣州陷落,再過五、六天武漢又陷落,軍事上已呈崩潰之勢。但是由於蔣「未為所動」,主和派最後還是沉寂了下去。
在中央政府完全關閉了與日本直接談和的大門以後,汪才決定親自出面和日本進行另一輪的秘密交涉。《周佛海日記》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載:
八時起。(梅)思平由港來,略談,即偕赴汪公館,報告與(高)宗武赴滬接洽經過,並攜來雙方簽字條件及近衞(按:即日本首相近衞文[!9A4A])宣言草稿,商至十二時始散。飯後午睡。三時起。四時復至汪公館,汪忽對過去決定一概推翻,云須商量。余等以冷淡出之,聽其自決,不出任何意見。(上冊,頁二○一)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周又記:
五時偕思平赴汪宅,與汪先生及夫人商談。汪先生忽變態度,提出難問題甚多。余立即提議前議作罷,一切談判告一結束。汪又轉圜,謂簽字部份可以同意,其餘留待將來再商,於是決定照此覆電。經數次會談,抑(益)發現汪先生無擔當,無果斷,作事反復,且易衝動。惟茲事體大,亦難怪其左思右想,前顧後盼也。(同上,頁二○一─二○二)
這兩條記事是關於汪氏心理狀態的直接史料,極為重要。但這裏必須先對記事的背景作一簡單交代。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和十三日,梅思平、高宗武分別來到上海,和日方負責人影佐楨昭與今井武夫舉行秘密談判。
最後在二十日簽訂了《日華協議記錄》及《諒解事項》。雙方擬定了計劃,一方面,近衞文[!9A4A]發表關於「 調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針」的宣言;另一方面,汪精衞則公開響應,然後再直接與日方進行談判。為了作到這一點,汪和他的追隨者便必須脫離重慶,逃至中國境外。(參看《周佛海日記》上冊,頁一九九,編註 3)從上引周的兩條日記可知,梅思平從上海回到香港後,立即趕到了重慶,向汪報告與日方交涉的具體結果,並商討如何離開國境的問題。
這裏最值得注意的是:汪在一連兩天的集會中都表現出徹底推翻前議的意向。他也許對兩個談判文件──《日華協議記錄》和《諒解事項》──不滿意,也許感到日本不可信。無論如何,這時(十一月二十六、七日)離他出走河內(十二月十九日)只有三星期,而仍猶豫不決如此,則內心之衝突與痛苦,已可想見。
甚至在政權即將建立之際,汪仍然內心充滿着悲苦,而未露出半點興奮的情緒。茲再舉兩個例子以為證明。其一、馬敍倫一九四五年 八月二十九日在上海拜訪陳陶遺,後者說出了下面的故事:
二十九年(一九四○),精衞至上海,亟欲訪我。我因就之談,問精衞:「是否來唱雙簧?」精衞即泣下,我又問:「此來作為,有把握否?」精衞亦不能肯定。(見馬敍倫《石屋續瀋.記汪精衞與張靜江書》,引在劉衍文〈《石語》題外絮語.雙照樓主〉一文中,頁三一)
陳陶遺是政治和實業界的耆宿,又和汪私交很深,馬敍倫所記則是親見親聞的事,所以這條史料大致反映了汪初回上海時期的心情。
其二:《周佛海日記》一九四○年三月十九日記:
七時起,陪汪先生謁(中山)陵,淒雨苦風……汪先生讀遺囑,聲淚俱下,余亦泣不成聲。(上冊,頁二六五)
這是在所謂「還都」(三月三十日)前十一天的事,汪卻仍然深陷在悲苦的情緒之中。
以上我從汪精衞自「八.一三」以來力主和議一直下溯到一九四○年 他在南京建立政權的前夕;在這一過程中,我特別注重他的心理狀態,就我所能收集到的可靠證據作判斷,我只能得到下面這個看法:由於確實相信「 戰必亡國 」,因此他一意求和,不惜以一定程度的委屈與妥協為代價。他在一九四四年 十月口授的遺書中說:
對日交涉,銘嘗稱之為與虎謀皮,然仍以為不能不忍痛交涉……。(〈最後之心情〉,收在朱子家《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香港:春秋雜誌社,第五冊,一九六四年,頁一五九。按:此文曾有過爭論,但我反覆推究,承認其真實性,至少它十分真實地反映了汪的晚年「 心情 」。)
他明知「 與虎謀皮 」,都仍堅持應「 忍痛 」為之,這正是他晚年心理長期陷於愁苦狀態的根源所在。這裏讓我重引〈舟夜〉七律的後半段: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
讀了上引有關汪的種種心理描述之後,我們現在不能不承認,這幾句詩把他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和盤托出,而且其委婉方式也達到了藝術的高度。我還要介紹他在《三十年以後作》中最後一首詞 ──〈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極閣,讀元遺山詞至『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悲不絕於心,亦作一首」:
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闌干拍徧,心頭塊磊,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 按汪氏詞稿原迹影印本收在《 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 》第一冊第二頁。「 眼底風光 」之「風光」兩字,原擬作「滄桑」,但「桑」字尚未寫,即改成「 風光 」了。其實「滄桑」更為寫實,但出自汪的筆下,未免過於難堪耳。)
此詞作於一九四三年重陽,即公曆十月七日,再過兩個月他開刀取出背部子彈,發現已患脊骨瘤,次年十一月十日便病死於日本名古屋醫院。所以這首〈朝中措〉很可能是他詞中絕筆。
這時他出任所謂「國民政府主席」已三、四年,而詞中流露出來的思想和情感竟和亡國詩人元遺山如出一轍。但是如果細讀他的遺書〈最後之心情〉我們便不能不承認,這首詞正是他當時「心情」的忠實寫照。
一句話說到底,汪的詩詞基本上可以用「 詩言志 」或「 言為心聲 」來加以概括,其中所呈現的「愁苦」決不可能是為了「 求詩好 」而偽裝或誇張出來的。( 陳克文也認為汪最後幾年詩詞表現了精神上的「創痛」。見《時代洪流一書生──陳克文日記》附錄十二〈憶陳璧君與陳春圃〉中「獨行踽踽最堪悲」一節。)
以上關於汪精衞心路歷程的反覆論證並不是為他翻案,價值判斷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我的唯一目的是通過心理事實的建立以理解他的詩詞。現在我要引一二反面的例證,與汪的心理狀態作對照。周佛海主和的正面理由,從他的日記來看,與汪精衞幾乎完全一致。
他在日記中又記下了國民黨同仁的共識:「 咸以如此打下去,非為中國打,實為俄打;非為國民黨打,實為共產黨打也。」(《 周佛海日記 》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條,上冊,頁七九)這也和汪精衞預言戰爭「必將使中共坐大」,如出一轍。(此一問題這裏不能展開討論,但讀者可參看胡文輝關於陳寅恪〈阜昌〉詩「一局收枰勝屬誰」句的長註,《陳寅恪詩箋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二○○八年,上冊,頁二○二─二○四)
所以我們大致可以斷定,在早期避戰求和的階段,周的主要動機也出於對亡國的恐懼,與汪氏似無大異同。然而到了後期在日本羽翼下建立政權的階段,周的個人企圖心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來了。《周佛海日記》一九四○年一月二十六日條:
八時半起。與(梅)思平商擬各院部院長、部長人選,因擬行決定,因與思平戲言,中央政府即於十分鐘之內在余筆下產生矣。(上冊,頁二三七)
這是汪精衞、周佛海等等在青島與北平、南京兩個偽組織會商後得到日方認可,準備成立所謂「中央政府」,由周佛海負責擬定人選。周的「戲言」其實即是得意忘形的輕佻表現。
同年三月三十一日,即偽「國民政府還都典禮」的第二天,周又寫道:
四時返寓,犬養(健)、伊藤(芳男)來談。一年努力竟達目的,彼此甚為欣慰,大丈夫最得意者為理想之實行。國民政府還都,青天白日滿地紅重飄揚於石頭城畔,完全係余一人所發起,以後運動亦以余為中心,人生有此一段,亦不虛生一世也!今後困難問題固多,僅此亦足以自豪。(《日記》上冊,頁二七三)
這一番自言自語不但把他得意忘形的輕狂心理發揮到了極致,而且更暴露出他推動偽政權的建立主要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權力野心。(「以後運動亦以余為中心。」)
同年五月三日的日記恰好提供了一個最生動也最有趣的例證:
劉復之算命,謂余於五年內握大權,四十九以後備位諮詢,為之心冷。迷信雖不足恃,然劉於六年前謂余必長財政,今果爾,亦奇矣。如余僅能當權五年,何必如此焦心勞力耶?(《日記》上冊,頁二八八─九)
算命先生預言他僅能「 當權五年 」,他大失所望,頓時心灰意懶,其權力慾之大,可以想見。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這位算命先生的靈驗也實在令人驚異。我猜想劉復之也許已算出他四十九歲以後將有牢獄之災,不過不便明言,只好以「 備位諮詢 」四字搪塞過去罷了。無論如何,這不失為一個很有趣的插曲。
周佛海「 握大權 」後的興高采烈和汪精衞居「高位」而依然滿懷「愁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若以羅君強和周佛海加以比照,則後者又好像高不可攀了。羅是周一手扶植起來的人,後來汪政權中曾出任偽司法部長、安徽省長、上海市秘書長等要職。抗戰爆發時他是行政院秘書。陳克文一九三七年 十二月十七日記載了他在漢口的一次談話如下:
軍委會秘書廳秘書羅君強亦即行政院秘書到四明銀行敍談。虧他發出如下的議論:他說「日本人在北平成立新組織,多般利害,影響必定不少。如今我們可以隨意選擇我們的去處,那一處待遇好,我們便到那一處,橫豎都是中國人的統治,又何必分彼此呢。」……
這段話似乎是說笑,又似乎不是說笑,介松、彥遠聽了都很生氣。我最擔慮的倒不是君強個人是否有此思想,所怕的真有許多人會如此動搖起來。(《陳克文日記輯錄》﹝八﹞,《萬象》第十二卷第十一期,頁八三)
事後我們當然知道,這是羅君強的由衷之言,決非「說笑」。但具有這樣想法的人在汪政權參與者之間恐怕相當普遍,代表了當時典型的所謂「漢奸」言論。我們必須跳出羅君強以至周佛海的思想層次,然後才能開始探索汪精衞的「最後之心情」及其晚年的詩詞。這是我深信不疑的。
我這樣說並不是特意抬高汪精衞,否認他的政治取向與活動後面也有個人的動機。
傅斯年在一九四○年二月曾分析過汪的「犯罪心理」,認為由於汪是「庶出」,父兄之教又嚴,以致很早就形成了一種要做「人上人」的強烈心理。他又特別提到,陳璧君恰好也是一個「人上人」慾望最強的人,因此終於走上了「漢奸」、「賣國」的道路。(見〈汪賊與倭寇──一個心理的分解〉,收在《傅斯年全集》,台北:聯經,一九八○年,第五冊,頁二二九─二三六)
傅斯年富有民族熱情,全文下語極重,見仁見智,可不深論。他關於「 庶出 」的心理分析是否可信,因資料太少,也只能懸而不決。但他所指出的「人上人」心理,卻指示了一個正確的探求方向。他論陳璧君時有下面一句微妙的話:
漢光武的時代,彭寵造反,史家說是「其妻剛戾,不堪其夫之為人下」,陳璧君何其酷似!(同上頁二三二)
這句話之所以微妙,是因為原文(《後漢書》卷十三〈彭寵傳〉)只說「 而其妻素剛,不堪抑屈」,並無「 其夫之為人下 」語。我相信傅之增字解經是為了要點出汪不甘被蔣介石壓成黨內第二人這一事實。我們都知道,在抗戰前的南京,蔣主軍、汪主政,大致尚是分庭抗禮的形勢。然而抗戰發生以後,蔣不但獨攬軍與政,而且更進一步正式佔據了黨的最高地位。
一九三八年 三月二十九日國民黨在武昌召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建立了總裁制,以蔣為總裁,汪則副之。以汪在黨內的歷史而言,這是相當使他難堪的。所以嚴格地說,這不是汪氏夫婦要爭做「 人上人 」的問題,而是汪受不了「 人下人 」屈辱的問題。關於這一點,當時人無不瞭然。
馬敍倫說:
汪、蔣之隙末凶終,以致國被侵略後,精衞猶演江寧之一幕,為萬世所羞道,受歷史之譴責。在精衞能忍而不能忍,而介石不能不分其責。觀介石後來之於胡展堂(漢民)、李任潮(濟琛)者,皆令人寒心;則精衞之鋌而走險,甘心下流,亦自不可謂非有以驅之者也。(《 石屋續瀋 》引在劉衍文前引文,頁三○─三一 )
這就是說,蔣的唯我獨尊必須對汪之出走負起很大的責任。
另一方面,陳璧君在汪建立政權方面所起的作用也遠比外間所傳為大。陳克文是很感念陳璧君的人(見陳方正編校《時代洪流一書生── 陳克文日記,一九三七 ── 一九五○ 》,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即將出版,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九日條),卻也在《 日記 》中一再記下了陳璧君的負面行為,而且其來源都出於與汪氏夫婦關係極深的人。( 如一九四五年 四月八日條記云:「 汪精衞之事敵寃死與伊﹝按:陳璧君﹞之關係最大。」)
但最直接可信的證據則是由周佛海提供的。一九四四年 八月十日周專程到日本名古屋醫院探望汪氏的病,記他與陳璧君的談話云:
出與汪夫人談一小時。余表示行政院長及軍委會長,仍以代行為宜,不必代理,汪夫人似乎心安。蓋其意,恐余與公博盼正式代理,真不知吾兩人真意,而以權利之徒目吾兩耳。(《 周佛海日記》下編,頁九○九)
此時去汪死僅三個月,陳璧君仍唯恐大權旁落,在交談中逼得周佛海聲明只是「代行」而不是「代理」。這一定是陳璧君自己的主張,決不代表汪有此顧慮,因為汪在一九四四年 三月三日赴日治療登機前的親筆手令即明言「 職權交由公博、佛海代理 」,他並未用「 代行 」字樣。(見《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第二冊卷首影印本)
汪精衞也有個人的動機,這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比較地看。他對亡國的憂慮的確佔據着主導的成份。胡適在聽到汪的死訊時也提出了一個心理分析,但與傅斯年的觀點有所不同。他說:
精衞一生吃虧在他以「 烈士 」出身,故終身不免有「 烈士 」的 complex。他總覺得,「我性命尚不顧,你們還不能相信我嗎? 」性命不顧是一件事;所主張的是與非,是另外一件事。此如酷吏自誇不要錢,就不會做錯事,不知不要錢與做錯事是兩件不相干的事呵!(《胡適日記全集》卷八,一九四四年 十一月十三日條,頁二○○)
「 烈士 」情結確實存在於汪的識田之中。不用說,這一情結遇到國家危亡關口必然首先被激發起來而變成行動的原始力量之一,汪的主和 與出走即由此開始;然後配合着其他內外因素,終於演出一幕歷史悲劇。
在我的認識中,汪精衞在本質上應該是一位詩人,不幸這位詩人一開始便走上「 烈士 」的道路,因而終生陷進了權力的世界。這樣一來,他個人的悲劇便注定了。現在我決定要把他搬回詩的世界,所以下面引他一九二三年 一封論詩的信,以為序文的終結:
適之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和幾首詩,讀了幾遍,覺得極有趣味。
到底是我沒有讀新體詩的習慣呢?還是新體詩,另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呢?抑或是兩樣都有呢,這些疑問,還是梗在我的心頭。
只是我還有一個見解,我以為花樣是層出不窮的,新花樣出來,舊花樣仍然存在,誰也替不了誰,例如曲替不了詞,詞替不了詩,故此我和那絕對主張舊詩體仇視新體詩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對於那些絕對主張新體詩抹殺舊體詩的人,也覺得太過。
你那首看山霧詩,我覺得極妙,我從前有相類的詩,隨便寫在下面給你看看。
曉 煙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來別有空濛意,都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裏,小姑鬟影落春瀾。
你如果來上海,要知會我一聲。
祝你的康健
兆銘 十月四日
這封論新舊體詩的白話信收在《胡適日記》中(第四冊,頁一一五─一一六,一九二三年 十月七日條),信中所引〈 曉煙 〉二首收在他的《 小休集 》卷上,第一首末句第一字「 都 」在集中改作「 只 」字,別無異文。這封信似乎還沒有受到注意,但它讓我們看到在純粹詩世界中的汪精衞,這是很可珍貴的。
二○一二年 二月六日於普林斯頓
余英時
2012年3月3日 星期六
港督彭定康:審視「 一國兩制 」真偽的標準
港督彭定康:審視「 一國兩制 」真偽的標準
節錄自1996年 施政報告
source :
http://www.legco.gov.hk/yr96-97/chinese/lc_sitg/hansard/961002hc.doc
審時度勢 — 香港和世界應採用的基準
89. 中國奮力持續推行經濟改革,國際社會當然希望改革能夠取得成果,並會因而格外關注香港的發展。國際社會也當然希望確知兩套制度能夠在一個國家內同時實施,並行不悖。我希望國際社會不會以先入為主的看法來衡量香港,而是根據事實作出判斷。明智的人定會留意事態的發展,用一些明確的基準來加以衡量。那些基準肯定會包括以下所列:
— 香港是否仍然擁有一支精明能幹且能秉承一貫專業精神的公務員隊伍?身居要職的人員是否深得同事及廣大市民的信任?他們是否純因本身的才幹而獲聘任?
— 特區政府是否根據本身的政策,自行編製財政預算,還是受到壓力,須按照北京所定的目標行事?
— 香港金融管理局是否在不受外力干預的情況下,管理香港的外匯基金?
— 香港在國際經濟組織中,是否表現出真正自主?
— 香港的立法會究竟是因應香港市民的期望和特區政府的政策制定法例,還是在北京的壓力下執行立法的工作?
— 香港的法院是否繼續在不受干預的情況下運作?
— 廉政公署是否繼續大力打擊各類貪污活動,包括那些可能涉及中國利益的活動?
— 香港在執法工作方面,是否會繼續維持本身的國際聯絡網?
— 港粵邊界狀況是否維持不變?香港人民入境事務處是否繼續實施獨立的過境管制?
— 香港是否仍然享有新聞自由,可以不受約束地報道中國的消息,以及一些會引起中國強烈反應的消息?
— 集會自由是否會受到新的約制?近年舉行的周年紀念活動和晚會是否仍舊准予舉行?
— 駐港的外國記者和傳媒機構是否可以繼續自由採訪,不受管制?
— 人們以和平方式表達對政治、社會或宗教的意見,會否受到迫害或騷擾?
— 香港在不斷演進的期間,是否會繼續以公平和公開的選舉,選出能夠真正代表民意的立法會議員?
— 支持民主的政界人士能否繼續活躍於香港政壇,還是會在外力壓制下,被擯諸局外或受到排斥?
— 在《 聯合聲明 》和《 基本法 》訂明的各個範疇內,行政長官是否真正能夠行使自主權?
灣區規劃將會令香港的「 一國兩制 」徹底破產,當年彭定康不幸言中
93. 對我來說,任內的一大憾事,是未能把我個人認為最能保障香港利益的構想,通過投票來加以證驗,而大多數自由社會的領導階層,都是經由投票確認的。不過,香港已獲得許諾,日後政體會不斷發展,終有一天能夠實現這個目標。但願我能有幸目睹這天來臨,屆時中國和那些敢於挺身為香港市民請命的人,都應各記一功。
94. 我感到憂慮的 - 我要盡力強調這點 - 我感到憂慮的,不是香港的自主權會被北京剝奪,而是這項權利會一點一滴地斷送在香港某些人手裏。大家都知道,我重複,大家都知道,過去幾年來,一直有人暗中上告北京,要求推翻一些由香港政府真心誠意作出的決定,也有人因為一己私利受損,而進行閉門游說,設法推翻一些符合社會整體利益的決定。
這種做法會使中國官員介入明確屬香港自主範圍的事,因而貽害香港。假如香港人要保持自主,那麼每一個人,不論來自商界、政界、新聞界、學術界,或是其他社會領袖,以至公職人員,都必須群起捍衛自主、堅持自主。
95. And what of that truth which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gives me confidence in Hong Kong? The truth is this. The qualities, the beliefs, the ideals that have made Hong Kong's present will still be here to shape Hong Kong's future.
96. Hong Kong, it seems to me, has always lived by the author, Jack LONDON's credo:
"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
I would rather my spark should burn out in a brilliant blaze,
Than it should be stifled in dry rot.
I would rather be a superb meteor,
With every atom of me in magnificent glow,
Than a sleepy and permanent planet."
「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
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
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
寧為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
不羨永恒星體,悠悠沉睡終古。」
97. Whatever the challenges ahead, nothing, nothing should bring this meteor crashing to earth, nothing should snuff out its glow. I hope that Hong Kong will take tomorrow by storm. And when it does, history will stand and cheer.
節錄自1996年 施政報告
source :
http://www.legco.gov.hk/yr96-97/chinese/lc_sitg/hansard/961002hc.doc
審時度勢 — 香港和世界應採用的基準
89. 中國奮力持續推行經濟改革,國際社會當然希望改革能夠取得成果,並會因而格外關注香港的發展。國際社會也當然希望確知兩套制度能夠在一個國家內同時實施,並行不悖。我希望國際社會不會以先入為主的看法來衡量香港,而是根據事實作出判斷。明智的人定會留意事態的發展,用一些明確的基準來加以衡量。那些基準肯定會包括以下所列:
— 香港是否仍然擁有一支精明能幹且能秉承一貫專業精神的公務員隊伍?身居要職的人員是否深得同事及廣大市民的信任?他們是否純因本身的才幹而獲聘任?
— 特區政府是否根據本身的政策,自行編製財政預算,還是受到壓力,須按照北京所定的目標行事?
— 香港金融管理局是否在不受外力干預的情況下,管理香港的外匯基金?
— 香港在國際經濟組織中,是否表現出真正自主?
— 香港的立法會究竟是因應香港市民的期望和特區政府的政策制定法例,還是在北京的壓力下執行立法的工作?
— 香港的法院是否繼續在不受干預的情況下運作?
— 廉政公署是否繼續大力打擊各類貪污活動,包括那些可能涉及中國利益的活動?
— 香港在執法工作方面,是否會繼續維持本身的國際聯絡網?
— 港粵邊界狀況是否維持不變?香港人民入境事務處是否繼續實施獨立的過境管制?
— 香港是否仍然享有新聞自由,可以不受約束地報道中國的消息,以及一些會引起中國強烈反應的消息?
— 集會自由是否會受到新的約制?近年舉行的周年紀念活動和晚會是否仍舊准予舉行?
— 駐港的外國記者和傳媒機構是否可以繼續自由採訪,不受管制?
— 人們以和平方式表達對政治、社會或宗教的意見,會否受到迫害或騷擾?
— 香港在不斷演進的期間,是否會繼續以公平和公開的選舉,選出能夠真正代表民意的立法會議員?
— 支持民主的政界人士能否繼續活躍於香港政壇,還是會在外力壓制下,被擯諸局外或受到排斥?
— 在《 聯合聲明 》和《 基本法 》訂明的各個範疇內,行政長官是否真正能夠行使自主權?
灣區規劃將會令香港的「 一國兩制 」徹底破產,當年彭定康不幸言中
93. 對我來說,任內的一大憾事,是未能把我個人認為最能保障香港利益的構想,通過投票來加以證驗,而大多數自由社會的領導階層,都是經由投票確認的。不過,香港已獲得許諾,日後政體會不斷發展,終有一天能夠實現這個目標。但願我能有幸目睹這天來臨,屆時中國和那些敢於挺身為香港市民請命的人,都應各記一功。
94. 我感到憂慮的 - 我要盡力強調這點 - 我感到憂慮的,不是香港的自主權會被北京剝奪,而是這項權利會一點一滴地斷送在香港某些人手裏。大家都知道,我重複,大家都知道,過去幾年來,一直有人暗中上告北京,要求推翻一些由香港政府真心誠意作出的決定,也有人因為一己私利受損,而進行閉門游說,設法推翻一些符合社會整體利益的決定。
這種做法會使中國官員介入明確屬香港自主範圍的事,因而貽害香港。假如香港人要保持自主,那麼每一個人,不論來自商界、政界、新聞界、學術界,或是其他社會領袖,以至公職人員,都必須群起捍衛自主、堅持自主。
95. And what of that truth which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gives me confidence in Hong Kong? The truth is this. The qualities, the beliefs, the ideals that have made Hong Kong's present will still be here to shape Hong Kong's future.
96. Hong Kong, it seems to me, has always lived by the author, Jack LONDON's credo:
"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
I would rather my spark should burn out in a brilliant blaze,
Than it should be stifled in dry rot.
I would rather be a superb meteor,
With every atom of me in magnificent glow,
Than a sleepy and permanent planet."
「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
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
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
寧為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
不羨永恒星體,悠悠沉睡終古。」
97. Whatever the challenges ahead, nothing, nothing should bring this meteor crashing to earth, nothing should snuff out its glow. I hope that Hong Kong will take tomorrow by storm. And when it does, history will stand and ch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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