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書柳子〈封建論〉後》( 《小倉山房文集》 )
1.
袁枚:書柳子《封建論》後
柳子之論封建,辨矣,惜其未知道也。夫封建可行乎?曰:不可。封建不可行,而何非乎柳子?曰:道可行而勢不可行。勢,吾所無如何也。柳子不以為勢無如何,而竟以為道不宜行,是父老堯、禹之說也。
夫
封建,非勢也,聖人意也;郡縣,非聖人意也,勢也。「天生蒸民,作之君,作之師。」一人之力,不能君天下,必眾君之;一人之教,不能師天下,必眾師之。其
亶聰明作元後者,中天下而立焉。
非有圭田世祿,不能正經界,行井田;非有諸侯卿大夫,不能有圭田世祿;非有井田經界,不能有鄉廬郊遂、選車出卒、言揚行舉
之法;非有諸侯之公子、群公子,又不能有大宗、小宗。故井田、學校、軍政、宗法,其事皆因封建而起,謂封建非聖人意,勢也。然則井田、學校、軍政、宗法,
亦非聖人意,勢乎?
封建始於何皇,都不可考。柳子之說,似民之自為封建,擇其智者而君之,若蟻之穴、蜂之巢者然。不知上古諸侯,
雖有萬國,然史冊所載,人皇定三辰,地皇畫九州,伏羲、黃帝垂衣裳,神農教耕稼,堯、舜治曆明時,禹治洪水,皆一聖人開天獨倡,非仗眾諸侯助也,亦非聽諸
侯百姓之自為謀也。
以舉世不知耕,不知織,不知天時地利,不知舟車服用之際,而一人如天如帝,先知先覺,其威靈神武,何萬國之不
可兼並,而乃俱才出秦始皇下乎?然而聖人不為者,公天下之心,治天下之法,以為非封建不可故也。柳子謂湯借諸侯伐夏,周惜諸侯伐殷,故不敢變易其國。是知
有商、周,而不知有黃、農、虞、夏。井隙窺天,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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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秦之失天下,製政俱失;周之失天下,則在政不
在製。何也?封建,非周製也。夏封建四百年,商封建六百年。製失而能千年者,未之有也。禹誅防風,啟伐有扈,湯伐豕韋,高宗伐鬼方,周烹齊哀公。誅殺之
權,操之天子,何嚐無指臂之使?
自昭王溺楚,穆王忘戴天之仇,且髦荒遊覽,而大事去。幽王被弒,平王忘戴天之仇,且戍申遷都,而大事又去。周之天子,不知
有父子,而欲周之諸侯知有君臣,得乎?
然以無父之人,卒不至於國亡身滅者,雖文、武、成、康之遺澤在人,亦賴眾諸侯維持而拱衛之,不可謂非封建力也。夫穆王、平王不知有父,此豈武王、周公開國時所能逆料而為之立製乎?是周之政失,而非製失也明矣。
父
子之倫廢,君臣之道失,然後強侵弱,眾暴寡,諸侯蠶食,大夫兼並。《左氏》曰:「其餘四十縣,長轂四十。」曰:「分趙氏之田為七縣。」曰:「其俘諸江
南」,「夷於九縣」。《周書》曰:「千裏十縣,一縣四郡。」春秋、戰國時,凡稱郡縣者無算,蓋不待秦並天下,而海內之國駸駸乎半化為郡縣矣。吾故曰:郡縣
非聖人意也,並非秦之所能為也,勢也。
秦因循苟且,因其勢而導之,較之宋解兵權、唐靖藩鎮事更易焉。有叛人無叛吏,非一朝一夕之
故,而歸功於郡縣,何耶?使封建不廢,則諸國有君。秦雖暴,不能毒流天下。彼揭竿而起者,亦終有所格而不便。惟其為郡縣也,在始皇尊無二上,然後可以殘民
以逞;在陳、項強索無阻,然後可以直趨關中。是秦之失,雖在政,而尤在製也,又明矣。
然則封建可行乎?曰:道可,勢不可。今之阡
陌盡矣,城郭改矣,稅法變矣。其所封者非紈之子弟,即椎埋之武夫也。其能與三代比隆乎?且不特無其勢,並無其道。漢興,矯秦弊,大封諸侯王,天下亂。晉封
八王,互相殘殺,天下亂。
明太祖大封諸子,天下又亂。是何故哉?先王有公天下之心,而封建親親也,尊賢也,興絕國也,舉廢祀也,欲百姓之各親其親,各子其
子也,故封建行而天下治。
後世有私天下之心,而封建,寵愛子也,牢籠功臣也,求防衛也,其視百姓之休戚,如秦人視越人之肥瘠也,
故封建行而天下亂。無先王之心,行先王之法,是謂徒政。子之之讓國,宋襄、徐偃之仁義,師丹、王莽之均田、限田,王安石之《周官》、《周禮》,無所不敗。
蓋不徒封建然也。因其敗轍而訾其成規,奚可哉?
古論封建者,荀仲豫、陸機、劉頌、顏師古、魏徵、李百藥、劉秩、杜佑,皆能言之。而後人獨愛柳子之說,吾故駁之。其封建之利,諸儒俱已備言,茲不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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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袁枚:《書柳子〈封建論〉後》( 《小倉山房文集》 )
袁枚:再書《封建論》後
或曰:子言封建之非勢,固已,然如子孫何?柳子曰:尾大不掉,則子孫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矣。
曰:
柳子亦知先王之愛百姓甚於愛子孫乎?周公之命龜曰:「賢則昌,不賢則亡。」武王滅殷,欲作宮於五行之山,周公不可,曰:「五行之山,天下之險也。使我有
德,則天下之納貢者遠矣;無德,則天下之伐我者難矣。」
此意也,非獨周公意也,即堯、舜、禹、湯所以封建意也。當其時,天子不仁,則湯、武至;諸侯不仁,
則齊桓、晉文至。千八百國中,苟有一賢君,則民望未絕。
師曠曰:「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先王亦愛民甚矣,豈其使子孫一人肆於民上?尾大不掉之說,皆後世雲雲,非先王意也。雖然,夏亡矣,杞不亡;殷亡矣,宋不亡。即以子孫論,而封建之天下雖亡不亡者何哉?蓋公極而私存,義極而利存,天道然也,亦非先王意也。
或曰:封建之世,如人才何?柳子曰:封建者繼世而理。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又有世大夫之世邑、世祿,聖人生於其間,亦無以自立於天下。
曰:
以若所雲,則柳子不知今,並不知古矣。古者有國學,所以教胄子也;有鄉學,所以教野人也。彼言揚而行舉者,其果專在國而不在鄉乎?若夫舉舜於畎畝,膠鬲於
魚鹽,傅說於版築,伊尹於耕,太公於釣,管夷吾於士,百裏奚於市,此並不在學校者也。安見聖人生而無以自立於天下乎?柳子之說,為孔、孟言也。
夫
孔、孟之不能自立者,道不行也,非封建為梗也。然賴有封建,然後棲棲皇皇之衛,之陳、蔡,之梁,之齊,之滕,幾幾乎有可行之勢。而諸侯敬,弟子從,則聲名
愈大,千萬年後猶知遵奉為師。
使聖人生於郡縣之世,三試明經不第,則侷促一邦,姓氏湮沉,亦「遁世無」已耳,安見其有以自立於天下耶?然則孔、孟之刪 《 六經 》,垂俎豆,傳食諸侯,雖無以自立,而有以自顯者,封建力也。
且惟封建,故君多臣亦多,王臣公,公臣卿,卿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僚,僚臣僕,仆臣台。此十人者,皆不耕而食在官之祿者也。然不虞其不足者,何也?其時大夫有采地,民有受田,累世菑畬,尺土無曠,故十一之稅重於後世,而所出足供所食。
又
大小其才為十等用,則遊惰者無有也。雖有佛老,無所容身其間。雖欲建浮屠,立剎院,而萬國鱗列,經界劃然,亦無此隙地。縱有楚材而晉用者,其為得展其才、
受其利濟則一也。
後世以天子養群臣,故製祿之數恆虞其乏;以人才副定額,故放廢之士日見其多。而且賢人君子官如傳舍,所懷迄不得施。或老死牖下,欲越一步
棲一椽不可得,而非士非農非工非賈之氓,從而雜之,且據享其土木山川之奉。若是者,皆秦之罪也。
若夫有治人無治法,自古然矣。試問柳子之時,彼懷印曳紱、有社有人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必曰:朝拜而夕斥之矣。其拜者果賢乎,斥者果不肖乎?柳子將何詞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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