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印順 : 英譯成唯識論序

印順 : 英譯成唯識論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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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唯識論』,代表了西元七世紀初,印度瑜伽大乘的正義。在瑜伽大乘中,這是最具權威性的,集大成的論書。

  論到印度的大乘佛學,不外乎空有二輪──中觀與瑜伽。空有二宗,都從禪慧的修證中來;都是以「正理」來闡明真義,安立現觀次第,作為趣入大乘的軌範。在住持正法,適應時代的意義上,二宗有著一致的傾向,那就是尊重初期的佛法,從深一層的解說中,成立時代的佛學,引導當代的大乘佛教,離偏失而歸於中道。

龍樹的時代,是「一切皆空說」盛行的時代。龍樹以緣起為宗,發揮緣起無自性空說,也從空義來成立緣起。彈斥了實有自性說,方廣道人的一切都無說,迷戀「梵王舊說」(婆羅門教的舊說)的「心常」說,而歸於一切法即空的緣起中道論。彌勒的時代,是「境不成實」,與「自性清淨心」──如來藏思想 [P222] 流行的時代。瑜伽大乘的特色,是以剎那生滅的,恆時相續的「一切種子心識」為依,以種子為緣起,來成立流轉還滅的一切法。空,是甚深祕密的。鈍根不能依空而立一切法,引起了偏見或誹毀,深刻的損害了佛法。

所以依「異法是空,異法不空」說,「 假必依實 」說,宗承『 解深密經 』的三性、三無性說而破斥「惡取空者」。由心性本淨而來的「 自性清淨心 」(如來藏),解說為「心之空性」,「心之真如」。正智屬依他起性,是無漏種子(種子是剎那生滅的 )所生起的。這樣,「常心」與「常智」的經說,被導歸於有為生滅的緣起論的正義。雖然,中觀是三世幻有者,自空論者;瑜伽是現在幻有者,他空論者,有著教學上的根本區別。然在適應時機,遮遣「惡空」與「常心」,歸宗於釋尊本教──緣起論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這所以中觀與瑜伽,在印度大乘佛教界,被公認而處於主流的地位。

  彌勒的瑜伽大乘,是由無著傳述出來的;根本在廣明三乘的『十七地論』─ ─『瑜伽師地論』「本地分」。在「意地」中,說明心意識,有漏與無漏種子, [P223] 確立瑜伽唯識學的根本。在「菩薩地」的「真實義品」中,闡明了性相空有的正義。

其次,抉擇「本地分」而作「攝抉擇分」(可能有無著的見解在內),對阿賴耶識的理論證明,依阿賴耶識而安立流轉與還滅的道理,更明確的表達出來。廣引『解深密經』,對於三性、三無性,「諸識所緣,唯識所現」,作了更廣的抉擇。還有「攝釋分」,「釋異門分」,「攝事分」;特別是「攝事分」,為『雜阿含經』與『波羅提木叉經』的抉擇。

承受初期佛法的精義,進一步的安立大乘瑜伽與唯識學。這一根本的,原始的唯識學的特質,是非常明顯的!彌勒還有稱為「分別」的三部論──『分別中邊論』,『分別法法性論』,『分別瑜伽論』(未譯),都在共三乘的基石上,安立大乘的唯識學。

  無著傳述了彌勒學,又總括『瑜伽論』「本地分」與「抉擇分」的要義,而作精簡的『顯揚聖教論』,這是彌勒學的整理。此外,無著還有自己的論書,主要是稱為「大乘」的三部論。

一、依『阿毘達磨大乘經』「攝大乘品」;造『攝大乘論』。以十種殊勝來總攝大乘要義,是大乘的「攝」論。二、依『阿毘達磨 [P224] 大乘經 』(及『 瑜伽師地論』),造『大乘阿毘達磨集論』,這是大乘法相的「集」論。三、依『瑜伽師地論』「菩薩地」,取大乘經說而明大乘唯識,造『 莊嚴大乘經論』(舊譯名『 大乘莊嚴經論』。本論是無著所造,依呂澂考定),這是大乘的「莊嚴」論。

在無著的論書中,更多的引用經部師說。風行當時的如來藏說,在『 莊嚴大乘經論』中,也有所引用。然依「 性種及習種」,安立「種姓差別 」,有畢竟不般涅槃的無性人。可見如來藏是心的空性;緣真如境起無漏智,是所緣緣,而不是無漏功德的因緣性。關於唯識的體系安立,如『莊嚴論』的「所取及能取,二相各三光」(光是顯現的意思 )。

這是依阿賴耶種子心識,現起所取的器世間,塵,根身;能取的末那,五識,意識。如『攝論』的以「阿賴耶為義識」,依此而現起的「所受識」(六塵),「身識」,是「相識」;「身者識」(末那),「受者識」(無間滅意),「能受識」(六識),是「見識」。

阿賴耶識重於種子,由此而起的「相識」(所取),「見識」(能取),一切都是識,一切以唯識為性。這一思想系,演為後代的「一能變」說。無著的論書 [P225] ,在時代佛教的影響下,重大乘,重唯識。在所依的契經中,特重『阿毘達磨大乘經』。

  無著發展了唯識學,無著的弟子(也是無著的親弟)世親,給予更嚴正的敘述。世親對說一切有部系的論師與經師的法義,有最充分的理解(如『俱舍論』)。到了無著晚年,才回心大乘。世親造了很多的大乘論:解釋大乘經的,如『十地經論』,『 寶積經論』等;解釋大乘論的,如『分別中邊論』,『攝大乘論』,『莊嚴大乘經論』的釋論( 依呂澂考定。『 大乘阿毘達磨集論』,由世親弟師子覺造釋論)。

創作的論書,主要有稱為「唯識」的兩部論──『 二十唯識論』,『 三十唯識論』,都是頌文。『二十唯識論』,重在破斥離心的外境實有說;而『 三十唯識論』,成立一切唯識現的正義。無著論的成立唯識,以阿賴耶種子識為本,現起相識與見識,似乎從一心而現起一切,極可能踏上一因論的歧途。所以世親晚年所作的『三十唯識論』,依「 三類識變」立論,重視攝持種子的阿賴耶識現行。這是『解深密經』的傳統,彌勒學的本義。

如『分別中邊論』, [P226] 以「虛妄分別」為依他起性;「三界心心所,是虛妄分別」,依他起並不限於阿賴耶識。說到識變,「識生變似義,有情我及了」( 真諦譯作「 本識生似彼」,解說為一能變說,而梵本但說是「識」),這與「攝抉擇分」所說:「略說有四種業:一、了別器(「義」)業,二、了別依(「有情」根身)業,三、了別我業,四、了別境業。此諸了別,剎那剎那俱轉可得,是故一識於一剎那,有如是等業用差別,不應道理」相合。阿賴耶識了別器界與根身;末那了別(執)我,六識了別六境。從三類識來說變現,說了別。

所以依阿賴耶識而現起一切,或說依心心所而變現一切,其實都是「 各從自種子生」。不離識的唯識學,明確的不同於一因論。在無著論的唯識學中,重在賴耶與末那,這是需要論證的要點。『三十唯識論』,繼承了『瑜伽論』以自性、所依、所緣、助伴、作業──五門來分別五識與意地的傳統;結合無著論的精義,而以十門等來分別阿賴耶識、末那識與六識。瑜伽大乘的唯識學,到達了更完整的體系。

  在唯識學的流傳中,雖然有隨順『 攝大乘論 』一意識師的學系,如真諦三藏 [P227] 所傳的。有隨順『莊嚴大乘經論』,依如來藏(法界)而明大乘行果,如堅慧的『寶性論』(這二系,都不會說從真淨心而生起無明)。

然此後唯識大乘的弘揚,主要是依世親的『唯識三十論』。傳有十大論師的注釋,可以想見當時的盛況!世親的弟子中,安慧是精通阿毘達磨的學者,著有『三十唯識論』釋,現有梵本及西藏的譯本。

陳那是新因明的建立者,所以這一學系,有「量論」(認識論),「因明論」(論理學)的特長。陳那的弟子護法,著『二十唯識論』釋(名『 唯識寶生論』),『 三十唯識論』釋。護法的弟子戒賢,在玄奘到印度時,是一百多歲的老上座,被那爛陀寺的學眾,尊稱為「正法藏」。戒賢的弟子中,也有『三十唯識論』的注釋。玄奘所傳的唯識,屬於這一學系。以護法說為宗,而擷取諸大論師的精義,糅合為一部『成唯識論』。這是代表那一時代,集唯識學大成的論書。

  從世親到戒賢、玄奘的時代,有二百多年了。在這長期中,論師們引起了種種問題,提出了種種的解說。經典方面,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相結合的,如『 入楞 [P228] 伽經』,『大乘密嚴經』等,也非常流行。

唯識(唯心)法門,有了種種的異說。反映在中國佛教界,就是地論宗,攝論宗,與玄奘所傳的唯識宗立說不同。玄奘去印度求法,動機是:「誓遊西方以問所惑,并取十七地論以釋眾疑」。他的疑惑是:「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大乘不共之宗,析為南北二道。紛紜諍論……莫有匠決」。玄奘是想直探唯識的本源──『瑜伽十七地論 』,以抉了當時中國唯心大乘的論諍。玄奘是傳大乘唯識學(被稱為唯識宗 )的,而重心在『 瑜伽論』。

所以玄奘見到木叉!5鵋多,就問:「此有瑜伽論不」?玄奘親近戒賢,戒賢為了傳授『瑜伽論』而沒有捨身;玄奘也就請講『瑜伽論』。在那爛陀寺五年中,「聽瑜伽論三遍」。等到玄奘回國,是貞觀十九年正月。五月九日,開始譯『大菩薩藏經』;而在五月十五日,同時就翻譯『瑜伽師地論』。玄奘傳唯識學,而所重的是『瑜伽師地論』;是以彌勒瑜伽的根本大義,作為大乘唯識正理的準繩。

  彌勒論是唯識學的原始說。無著論發展了唯識學,受時代的影響,略有一心 [P229] 論(一能變說,一意識師,心所即心似現說)的傾向。世親論立「三類識變」說,而復歸於『瑜伽論』的體系。西元五、六世紀,不但唯識的異義眾多,阿賴識與如來藏相結合的傾向,也越來越顯著。玄奘承受了護法、戒賢的學說,融通陶練了契經的有餘說,十大論師的異說,精密抉擇(玄奘曾從勝軍論師,學『唯識抉擇論』),而集唯識學的大成;這就是『成唯識論』。

『成唯識論』不說如來藏,以「心之空性」說心性本淨,是世親『唯識三十論』的立場,符順於彌勒『瑜伽師地論』的本義。『成唯識論』的內容,極其廣大,辨析極其精密。雖攝取了眾師的異說,種種論義,而對彌勒的瑜伽唯識來說,是極其純正的!這部代表西元七世紀初,唯識大乘正義的聖典;貫通『阿含』,『般若』,而沒有轉化為本體論的聖典,留下了永久的不朽的價值!

  中國是大乘佛教國,對佛法有過卓越的貢獻,並影響了日本、韓、越的佛教。中國所發展的唯心大乘,是本體論的。如華嚴宗說「性起」,禪宗說「性生」(六祖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還有天臺宗說「性具」。與緣起論為宗本 [P230] 的,玄奘所傳的唯識學,並不相同。中國的大乘佛教,有他自己獨創的特色。然從承受於印度的大乘來說,那就不是臺、賢、禪、淨,而是中觀(三論宗)與瑜伽(唯識宗)了。

  佛教進入了世界佛教的時代。中國佛教界,要發揚中國所發展的,也應發揚中國所保存的。從印度傳來,保存了印度佛學的勝義,而為今日中國所獨有的聖典;將之貢獻於世界,應是中國佛教徒的責任!中國所保有,而為其他佛教界所沒有的,最重要的是:中觀系的『大智度論』;瑜伽系的『成唯識論』(『瑜伽師地論』,西藏也有譯本,還有梵本的「菩薩地」);還有說一切有部的『大毘婆沙論』。太虛大師曾經提議,把這三大部譯為藏文,並由法尊法師先譯『大毘婆沙論』(沒有完成),也就是對中國佛教寶藏的珍重!

  民國五十六年秋天,中華學術院召開華學會議,香港韋兼善教授來臺灣出席。會議終了,來靜室相訪。取出所譯的『英譯成唯識論』,告訴我譯為英文本的經過,並請我寫一篇序。我欽佩韋教授為學的精誠;並為這部華文佛教所保存的 [P231] ,代表唯識學正義的論書,將傳布西方而歡喜!我想,還是略敘瑜伽唯識的源流,以確切說明『成唯識論』,為繼承彌勒瑜伽正義的論書,以表示我對『成唯識論』的讚揚,對韋教授譯為英文的欽仰!民國五十八年九月一日,印順序於臺北報恩小築。 [P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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