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2日 星期四

林紓 : 韓柳文研究法

韓柳文研究法 林紓著
( 馮麗芳打字、林伯謙校訂 )

〈 韓柳文研究法序 〉

今之治古文者稀矣! 畏廬先生最推為老宿, 其傳譯稗官雜說徧天下, 顧其所自為者, 則矜慎斂遏, 一根諸性情, 劬學不倦。其於 《 史 》 《 漢 》 及 唐宋大家文 、, 誦之數十年, 說其義, 玩其辭, 醰醰乎其有味也。

往與余同客京師, 一見相傾倒, 別三年再晤, 陵谷遷變矣, 而先生之箸書談文如故。 一日, 出所謂 《 韓柳文研究法 》 見示, 且屬識數言。 世之小夫有一得, 輒祕以自矜, 而先生獨舉其平生辛苦以獲有者, 傾囷竭廩, 唯恐其言之不盡, 後生得此, 其知所津逮矣。

雖然,此先生之所自得也, 人不能以先生之得為己之得, 則仍誦讀如先生焉, 久之而悠然有會, 乃取先生之言證之, 或反疑其不必言; 然而不言, 則必不能久誦讀如先生決矣。

故先生言之也, 人之得不得於先生何與? 乃必傾囷竭廩, 唯恐其言之不盡, 嗚乎! 同類之相感相成, 其殆根於性情, 亦有弗能自已者乎!

桐城 馬其昶序

〈 韓文研究法 〉

韓氏之文, 不佞讀之二十有五年。 初誦李漢之言, 謂公之于文,「 摧陷廓清之功 , 比於武事, 可謂雄偉不常者矣。」心疑其說之過。 既而泛濫於雜家, 不惟於義法有所未嫻, 而且韓文之所不屑者, 則煩絮而道之; 韓文之所致意者, 則簡略而過之。

有時故作興會, 而韓之布陣不如是也; 有時謬為拗曲, 而韓之結構不如是也。 實則韓氏之能, 能詳人之所略, 又略人之所詳。常人恆設之籬樊, 學韓則障礙為之空; 常人流滑之口吻, 學韓則結習為之除。 漢所謂「 摧陷廓清 」者,或在是也。

蘇明允稱韓文能抑絕蔽掩, 不使自露, 不佞久乃覺之。 蔽掩, 昌黎之長技也。不善學者, 往往因蔽而晦, 累掩而澀。 此弊不惟樊宗師, 即皇甫持正亦恆蹈之。 所難者, 能於蔽掩中有淵然之光,蒼然之色, 所以成為昌黎耳。

雖然,明允能識昌黎為蔽掩, 而明允之文固非蔽掩者也。 吾思昌黎下筆之先, 必唾棄無數不應言與言之似是而非者, 則神志已空定如山嶽, 然後隨其所出, 移步換形, 只在此山之中, 而幽窈曲折, 使入者迷惘; 而按之實理, 又在在具有主腦, 用正眼藏, 施其神通以怖人, 人又安從識者。

淮海文字, 亦饒有風概, 顧終不能成為大家。其論韓文, 謂能鉤莊、列, 挾蘇、 張, 摭遷、固, 獵屈、宋, 折之以孔氏。其論去李漢遠矣。 韓文之摭遷、固, 容或有之, 至鉤莊、列, 挾蘇、張, 可決其必無。

昌黎學術極正, 闢老矣, 胡至乎鉤莊、列? 且方以正道匡俗, 又焉肯拾蘇、張之餘唾? 淮海見其離奇變化 , 謬指為莊、列, 縱橫引伸, 謬指為蘇、張。 詎知昌黎信道篤, 讀書多, 析理精, 行之以海涵地負之才, 施之以英華穠郁之色, 運之以神樞鬼藏之祕; 淮海目為所眩, 妄引諸人以實之, 又烏知昌黎哉?


讀昌黎「 五原 」篇, 語至平易。 然而能必傳者, 有見道之能, 復能以文述其所能者也。 宋之道學家, 如程、朱至矣, 問有論道之文習誦於學者之口者耶? 亦以質過於文。 深於文者, 遂不目之以文, 但目之以道, 道可喻于心, 不能常宣之於口, 故無傳耳。

昌黎於〈 原道 〉一篇, 疏濬如導壅, 發明如燭闇, 理足於中 ,造語復衷之法律, 俾學者循其塗軌而進, 即可因文以見道。 黃山谷曰: 「 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 原道 〉命意曲折。」後以此既求古人法度, 如老杜〈 贈韋見素 〉詩, 布置最得正體。

如官府甲第, 廳堂房室, 各有定處, 不可亂也。 須知文之不亂, 恃其有法, 如不亂也。 昌黎生平好弄神通, 獨于「 五原 」篇, 沈實樸老, 使學者有塗軌可尋。 故〈 原道 〉一篇, 反覆伸明, 必大暢其所蓄而後止。

〈 原性 〉具萬古之特見, 折衷於孟軻、荀卿、揚雄三子之論 , 獨標真蘊。 其警快處, 能使人首肯其說; 其援引處, 能使人堅信其說。 〈 原毁 〉則道人情之所以然, 曲曲皆中時俗之弊。

公當日不見直於貞元之朝, 時相為趙憬、賈耽、盧邁, 咸不以公為能, 意必以毁之者。 故婉轉敍述毁之所以生 , 與見毁者之所以被禍之故, 未嘗肆詈, 而惡薄之人情, 揭諸篇端, 一無所漏 。所贈序與書多不平語, 而此篇獨沈吟反覆, 心傷世道, 遂不期成為至文耳。〈 原人 〉括,〈 原鬼 〉正, 均足以牖學者之識力。

昌黎雜著,自「五原」 迄於諸篇, 體制皆類子書。 而不佞所最心折者,為〈 對禹問 〉, 為〈 說馬 〉, 為〈 獲麟解 〉, 為〈 進學解 〉, 為〈 諱辯 〉, 為〈 伯夷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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